滬海。
十一月十一日,晚上十點。
法租界,驷馬路,一處民宅。
好不容易躲過檢查,周正龍累的氣喘籲籲,他顧不得房間内的灰塵,一屁股坐下,歎息一聲,“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周正龍揉了揉眉心,看着漆黑的夜色,念起他最喜歡的詞。
潛伏工作比戰場更加兇險,這是一條看不見的戰線,你根本不知道敵人會什麽時候出現,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呢?
他們從本部撤退的時候極其倉促,連電台都沒有帶出來,現在徹底和總部失去了聯系。
“或許他們以爲我已經被抓了吧!”
周正龍苦笑一聲。
“姐夫,地方不錯啊,你什麽時候租的房子?我看了下,有水有食物儲備,将就點可以湊合十天半個月。”
王強檢查了房間,啧啧稱奇。
“狡兔三窟”,周正龍慶幸當時藏了一手,要不然現在隻能睡大街了。
“這處房子是小偉租的,用的是他姐姐的名字,他雖然死了,可日本人和巡捕房找不到我們,回頭一定會從死人身上找線索,這裏暫時安全,但我們還是要想辦法聯系到滬二區的姜站長或者其他人,要想辦法拿到電台,給戴春風發報,不然.…..”
“可是我們出了事,估計滬二區早就切斷聯系方式了,他們肯定躲起來了,上哪裏去找他們,倒是巡捕房特别站有我認識的人,我要不要找找他們?”
“不行。”周正龍一口拒絕,巡捕房魚龍混戰,一旦消息洩露,後果不敢想象,不到最後關頭,這條線他不準備動用。
“姐夫,那你說怎麽辦?”
“徐懷、劉葛青呢?伱和他們共事過,他們應該也在法租界,在滬上有沒有見過?”
“估計他們也更換地址了,姐夫,他們雖然曾經是你的下級,可現在是直屬總部的情報組,是不能發生橫向聯系的,我們也沒有聯系方式啊。”
“唉!”周正龍歎了口氣,虎落平陽啊,自己何曾這麽狼狽過。
他點了一根煙,狠狠抽了幾口,似乎是下定了決定,道:“行動隊趙俊來那裏有一部備用電台,這家夥狡猾至極,應該沒有出事,他在華明路那裏有個相好的,我給你寫個便條,你去找他。”
“姐夫,你瘋了?趙俊來惦記你的站長位置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幾次競選副站長,你都沒有同意,他不知道多恨你呢,現在他巴不得我們完蛋呢,我去找他不是送上門去嗎?”
王強怪叫一聲,暗罵自己姐夫是不是老糊塗了。
“行了,老趙這個人雖然毛病很多,剛愎自用、貪财好色、膽大妄爲,他不适合做領導,但不能否定他的行動能力,白面殺手的綽号可不是白來的,我知道他對我不滿,可那是私人恩怨,牽扯不上公事國仇,這一點他趙俊來應該分的清楚。”
“可要是趙俊來不幫忙呢?”
“他敢,他現在還是站長,他要是敢違抗軍令,官司打到處座那裏,也是他沒理。”
“好吧,那我去了。”
第二天,王強喬裝打扮後出門了。
法租界相比租界外面還算平靜,但和往日的繁華相比,大街上的行人明顯少了很多,多出的更多是難民和乞丐。
街頭人潮亂湧,奔走而逃,人人都在尋找活命的機會,街邊的百姓臉上挂滿了絕望和迷茫。
更慘的是,随着法租界發出關閉鐵閘門的通告,大批的難民被擋在了界外,一門之隔的難民經曆着生與死的煎熬。
難民如潮水湧現到租界邊上,租界的警察一邊甩着警棍維持秩序,一邊毆打乘機起哄鬧事的。
“他媽的,不要擠,誰再鬧事,小心我動槍了。”
一個年輕的中國巡捕趾高氣揚地指了指頭頂盤旋的日本飛機,道:“要不是法國人,你們早就死了,不思感恩,還敢鬧事。”
他這話立刻遭到一群難民的反駁:“你還是不是中國人?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地盤。”
巡捕不屑一笑,拔出手槍,道:“這裏是租界,我是中國人不錯,可我吃的是法國人的飯,行了,退後退後。”
幾個情緒激動的難民面對槍口不得不退後,回到或焦急或麻木的人群中。
可他們不敢遠離,如今的滬上街頭,可謂成了人間煉獄,除了到處殺人放火的日本人,逃兵、土匪爲了活命,一個個比以往更加兇殘。
反觀一牆之隔的租界,依舊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仿佛和華界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王強默默看着這一切,歎了口氣,他沒有多少文化,搞不懂國家爲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如果說華界是因爲日本侵略者,那租界呢?
普通老闆姓無非是想有個住的地方,有口吃的,可是就這麽簡單的願望如今也變得奢侈起來,更要緊的是活着的問題。
對,活着!想着這裏,他苦笑一聲,将胡思亂想驅除腦海,自己現在都活不下去了,哪有心情關心别人,王強裹了裹衣領,步伐也加快了幾分。
王強縮着脖子,通過燈火昏暗的上海街道,繞進華明路同安裏,這裏是租界,秩序相對好一些,和外邊的兵荒馬亂仿佛是兩個世界。
老胡同狹窄潮濕,裏弄兩邊到處晾着衣服,拐入裏弄,能聽見炒菜的聲音和氣味,王強的肚子不争氣的咕咕叫了起來。
王強倚在牆邊點上一根煙,觀察着裏弄的動靜,姐夫隻是告訴他趙俊來的相好住這裏,可到底是哪一戶,他并不知道,如今能做的就是守株待兔,希望趙俊來能夠出現。
這時他看見幾個聚在一起扯着家長裏短的大人突然将目光注視在了他身上。
王強暗罵一聲“糟糕”,這些人不會把他當成小摸小偷的給舉報了吧。
王強暗罵晦氣,不動聲色地将藏在腰間的匕首藏在袖中,爲了應付檢查,他根本不敢帶槍出門,匕首是他唯一能感到安全感的東西。
幾個大人交頭接耳,嘟囔着不知說了什麽,是上海話,說的又急又快,他根本聽不清楚。
這時隻見一人起身離去,其餘的人依舊盯着他。
正當王強感覺莫名其妙的時候,隻見剛才離去的那人重新回來了,看向王強的眼神多了幾分同情和不屑。
“幾個亡國奴,神氣什麽。”
王強暗罵一聲,焦急地盼望趙俊來能夠現身,可惜他等了又等,依舊沒有對方的身影。
這時候,胡同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哨聲,王強知道是巡捕來了,估計是這幾人報警了,他呸了一口,狠狠盯了幾人幾眼,轉身離去。
滬海的秋天很冷,夜晚的空氣中泛着潮濕,隐隐約約又開始下雨了。
徐懷幾人再次出現在了之前埋伏裏見普的屋頂上。
埋伏的隊員附身在灰布下面,和周圍融入一體,天氣很冷,大家的心也很冷。
滬海的淪陷,這些天的變故,讓一切變得迷茫起來。
徐懷看着周圍那些迷惘的面孔,感受着大家低沉的情緒,低聲道:“都打起精神,勝敗乃兵家常事,遲早我們會将日本人趕出去。”
他知道現在急需要一場勝利來提升穩定軍心,所以今晚的行動不允許出現意外。
他問道:“炸彈檢查過了嗎?”
李尚武道:“之前因爲下雨潮濕的炸彈已經換了,外面包裹了油紙,隻要不是暴雨,就不會有事。”
“裏見普今晚會出現嗎?”
“根據内線的消息,今晚有新到的煙土,他會親自從碼頭押運到這裏。”
“很好,那就按照原計劃行動,放過所有卡車,等汽車到了下水道上面再行動。”
徐懷說着看了一眼控制起爆器的趙江,他依舊是乞丐的裝束,蜷縮在街邊,似乎睡着了,今晚沒有黃包車的監視,也沒有乞丐的搗亂,希望計劃能夠成功。
已經查明那名黃包車是日本的暗探,早就将他解決了,乞丐也挨了頓打,被趕到其他地方了。
時間一分分過去,終于遠處傳來一陣汽笛聲,衆人心神一震,暗道終于來了。
過了一會,不遠處傳來一道光束,閃了又閃,是手電筒發出的暗号。
“做好準備。”
徐懷長籲了口氣,擦拭瞄準鏡,緊了緊手中的長槍。
幾分鍾過去,就見一輛汽車率先通過了道路,後面不緊不慢跟着三輛卡車,卡車後面魚貫跟着幾輛小轎車,向着埋伏圈而來。
“準備,等卡車過去就引爆炸彈。”
說時遲那時快,三輛汽車剛到了下水道井蓋上面,隻見睡在路邊上的乞丐一個咕噜翻身起來,按動起爆器,随即一個翻身就閃入了黑暗中。
汽車上的人不明所以,以爲是遇到了襲擊者,正催促司機加快行駛,就聽轟隆一聲,四處下水道的井蓋同時被掀飛,汽車也被巨大的沖擊力掀起又掉落下來。
“開槍,先瞄準司機和油箱。”
“砰砰砰”
急促的槍聲劃破寂寥的夜色,迅速化作火光招呼在汽車上。
一時間火星四濺,白煙滾滾,随着“噼裏啪啦”的響聲,慘叫聲此起彼伏。
幾個保镖模樣的男子剛一下車,還來不及開槍,就被密集的射擊擊斃,其他人隻能躲在車裏,順着槍聲的方位胡亂射擊。
這時一枚子彈打中一輛汽車的油箱,隻聽轟隆一聲巨響,汽車瞬間爆炸,火光沖天,幾個渾身是火的男子倉皇的逃出來,慘叫着在地上打滾也無濟于事,招呼他們的是密密麻麻的子彈。
這時候遠處響起急促的哨聲,另外一邊也傳來汽笛聲。
不用想肯定是巡捕和日本人的援兵來了。
“不用節省子彈,将手雷都給我扔出去。”
徐懷說着指了指第二輛車上下車的幾人,雖然火光沖天,但現場已經亂成一團,他們根本認不清那個是裏見普,不過沒有關系,全部消滅了就是。
下車的幾人牢牢将一人圍攏在中間,保護嚴密,一邊開槍,一邊叽裏呱啦地叫着,似乎想突圍。
可徐海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招呼着将幾枚手雷扔了出去,瞬間将幾人掀飛。
這時候,隻見一輛日本三輪摩托已經靠近,三個日本大兵從車上跳下來,一人跪着射擊,一人趴在地上,支起來機關槍。
遠處的哨聲也越來越嘹亮,徐懷知道巡捕房肯定也到了,不過看交火太激烈,這些人根本不敢靠近。
他不屑地笑笑,對着幾名日本大兵開了幾槍,将一人擊斃,看着遠處火光一片的日本人倉庫,冷笑一聲,道:“撤。”
在他們這邊行動的同時,倉庫那邊也會趁機制造走水的混亂,情報組的人會趁着混亂進去放火,安放炸彈。
果然,不一會兒,隻聽轟隆隆一陣巨響,火光沖天而起,耀紅了半邊天。
第二天滬海的各大報紙紛紛報道了這一事件。
“日本人暗中販賣煙土,荼毒我國民,其心險惡,掠奪的财富又成爲侵略者的軍費用來屠殺我無辜百姓,日本人此舉,禽獸不如”
“八嘎!”
岩井一把将報紙撕碎,怒道:“去查查這個寫文章的人,簡直胡說八道,誰都知道藥行的老闆是中國人,這是污蔑。”
“岩井閣下,這是法國人的報紙”
“胡說八道,法國人哪裏自然有人抗議,可是寫文章的一定是中國人,你立刻派人進入法租界,将寫文章的人暗殺,殺雞儆猴,我看誰還敢和我們作對。”
“是。”
看着手下離去,岩井一腳将案幾踹翻,最近這段時間随着曹文全的叛變,他們已經逮捕了二三十個特務處的人,而且這個數字在每日增加,那些沒有被捕的也遭到了通緝,那個不是東躲XZ,在他看來,這些抗日分子應該能安分一段時間了,不想這個時候竟然有人襲擊了煙館的車隊,實在是膽大包天。
而且不說裏見普死了,這次一共有三十二人死亡,所有存儲的煙土幾乎被焚燒殆盡,經濟損失不可估量。
這件事情他肯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以牙還牙的,可問題是他如今如何向上級交待呢?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