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尚讓以外,少有人明白爲什麽他的軍營周遭一切都是平靜如常。
每個人都不會忘記,數個時辰之前,一隊宋州軍騎士趁着大雨穿過僞齊軍軍縱深,向自家三十幾個營盤殺過來。僅僅隻是幾十騎就讓萬人部隊如臨大敵。而他們馬上要面對卻是上萬宋州精銳步騎,所以這個時候,隻有将全軍立刻動員起來,冒着大雨做随時做好戰鬥的準備。
如此大雨,大軍行動不便,還能打什麽野戰?隻有在寨門緊閉的情況下死守而已,不過讓衆位鎮将出奇的是,太尉還命令馬上送七日的幹糧到他的營寨當中,三千精銳每人都要攜帶上。出營野戰,哪有打足七天的道理?
各位鎮将在跟随黃巢,戰事打起之後,多少都積攢起的一些家當,如今反而都要拱手支持自家太尉行事了。
直到一個時辰以後,僞齊軍營盤還是一片喧嚣雜亂,煙霧騰天,外間看來,還以爲走了水了。如此大雨能燒了營盤,倒也算奇事一樁。該做的準備工作,不過隻完成了一半略多。就算太尉尚讓威望素深,大家還都是牢騷滿腹,怨聲載道。
尚讓往日最注重撫循軍心,但是一個時辰前直到現在,對這般喧嚣雜亂卻是視而不見。隻是督促麾下軍将加快度行事。這些軍将偶爾牢騷,他也就當沒有聽見。從始至終,都是面沉如水。
羅侯那一隊兵馬,殺破僞齊軍軍縱深,直向段明玉所在。這個信号,對于尚讓這等出色統帥而言,已經是足夠足夠了。就算預感段明玉大軍出動在即,這還不算什麽。尚讓從執掌這支大齊軍開始,就一直準備着應對這一必然要生的事情。
可最讓尚讓訝異的是,段明玉麾下軍馬,竟然是如此之強再精明的統帥,先有房文種,後有羅侯,再未曾實際領軍和對手殺上一場之後,也難以對對方實力做出最爲精準的判斷。
段明玉領軍作戰之始,尚讓還未曾親自和他交手過,以往的中央唐軍和各大藩鎮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計較的,可偏偏段明玉這支新興的宋州軍卻是一朵與衆不同的奇葩,尚讓也是毫無戰意了。
雖然段明玉的戰績,尚讓都很清楚。對于他擊敗孟楷大軍大軍,最後更在陳州河畔以重騎大破葛從周辛苦整練出來的大齊軍的一支主力已經是非常高看,認爲段明玉絕對稱得上有統帥天分,麾下那支拼湊起來的宋州軍騎軍大隊也是難得精銳。
可是尚讓也有一份自傲在,如果是他而不是孟楷領軍,他和段明玉對上,那還勝負未知可是此次。葛從周潰圍而出,尚讓接連調動自己麾下幾乎全部騎軍前去接應。這些騎軍多是他精心訓練的底子,絕對算不是烏合之衆。可是激戰半日,回報上來的傷亡竟然有一百五六十騎,而給予宋州軍殺傷不過寥寥二三十。羅侯生擒葛從周之後,回頭更有大隊接應軍馬沖入,一下就自己派去接應的自家大隊沖散,将段明玉在陛下大營下的慘淡麋戰接應而出。
段明玉麾下這些騎軍,簡直是來去自如,自家人馬連抗手的餘地都沒有,如若段明玉麾下那萬餘騎軍都是這般精銳,自己就算辛苦整練出一點人馬。又如何能是對手?本來尚讓還有一點信心,自己練出了這麽多的軍馬。已經算是一支不弱的力量了,再有僞齊軍其他鎮将爲輔翼。就算實在還沒有這個力量與宋州軍堂堂正正的争勝,自己要将這練出來的軍馬大部帶出遠走還是問題不大的。
現在看來,竟然連這一點都靠不住了。天知道段明玉經過了多少場勝負就在一線之間的拼死惡鬥,才曆煉出這麽一支讓尚讓都感到震驚的強軍出來。正因爲如此,尚讓才一得到段明玉準備給自家一個時辰的投降時間,否則殺無赦的軍令之後,就讓自家軍馬開始做準備。隻要段明玉那裏一旦動,自己立刻拉上大隊以出去野戰迎敵的名義就走,最後能拉走多少就是多少,一切就都看運氣了。
他麾下這三千人馬,一旦緊急拉動,就顯出了畢竟編練未久的老底子出來。尚讓也隻能沉住氣等候,在他心中,還有一絲僥幸。如此大雨,以騎軍爲主的段明玉所部,未必就能馬上出動罷?就算馬上大軍而出,這等大雨也要削減他們近半沖擊威力,自己也許還有足夠時間讓全軍做好準備,到時候能多帶着一些軍馬突圍沖出。
尚讓在自己軍帳當中早就坐不住,早早的就爬上了營中望樓。黑着一張臉看着腳下紛亂的一切。眼前大雨如注,尚讓卻巴不得這場讓麾下将士抱怨萬分的大雨下得更久一些。
可是氣數這東西,說起來真是奇怪得很。在尚讓默禱當中,眼前這場仿佛天漏了一般,永遠不會止歇的大雨卻漸漸停了下來。接着烏雲翻卷而退,陽光頓時就從雲縫當中撒了下來。在雨水中已經泡了兩三天的麾下将士,這個時候都停下手中動作擡頭望天,情不自禁的出一陣陣的歡呼。
看着從雲縫當中灑落下來的陽光,尚讓在這一刻頓時就覺得一顆心冰冷,緊緊握住望樓欄杆,死死的向段明玉大軍所在方向望去。甚至都無心去關顧自己軍馬到底準備情況如何了。也不知道在望樓上等了多久,也許是極長時間,也許又是短短一瞬。從西北方向,似乎卷起一陣喊殺之聲,遠遠的飄過來。這聲音之微弱,讓稍稍感覺到的人,隻會覺得自己耳朵聽邪了。而就是這等微弱的聲響,卻在這一刻尚讓心底卷起了狂濤巨浪,他握住望樓欄杆的手因爲用力已經白,胸中隻轉着一個念頭:段明玉來了,段明玉殺過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