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邊的天氣可比南方的要冷多了,馬車裏面添置了被褥暖爐,每個人都穿了加厚加毛領的衣裳。
夏初一還特意地在路過的一個成衣店裏給長歡專門定制了一套朱紅色的厚實錦衣,裏面加了毛料子,領口是灰黑色的毛領。
給他穿起來以後,看起來整個人都威武起來,站在那裏一看,就好像是從哪裏走出來的王公貴族似的。
夏初一欣喜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看我們長歡,随便往哪兒一站,那都是個絕頂的風華兒郎啊!”
金元寶連忙地将長歡拉得離夏初一遠了些:“你可别帶壞他了。”
夏初一看見金元寶挺身而出,頓時唇角一勾,一臉不懷好意地壞笑起來。
金元寶退後一步,有些警惕地看她:“你要幹嘛?”
“要幹嘛,當然是好好叫叫你啊。”夏初一捏着嗓子,心神蕩漾地叫了一聲,“寶~~寶~~”
所有影子頓時退避三舍,蹲在牆角捂住耳朵,不願意聽那一聲催耳魔音。
風洛自從上次被夏初一弄來扮女裝以後,在這個時候很自然地選擇自動忽略,而後默默地飄到遠方,讓人忘記他的存在。
唯有可憐的長歡被金元寶緊緊地拉着手,感覺手腕都快要被他掐出淤青來了。
金元寶的神智似乎晃悠了好久才回到自己的身體上,一擡頭就對上夏初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頓時罵人的心思都有了。
那個死老頭,什麽不好教,偏偏教她這個!
夏初一在城主府那會兒聽金老爺子叫寶寶叫得那叫一個順溜,這會兒從她嘴裏出來的聲音,語調更加九曲回腸,餘音缭繞。
像是覺得威力不夠似的,她還又連着叫了兩聲:“寶~~寶~~寶~~寶~~”
金元寶幾乎下意識的,落荒而逃。
後來在路上,衆影子便總能看到一幅場景——
馬車裏面的窗簾一掀,一個靠枕從裏面被丢了出來,伴随着從不發火的金元寶一聲怒吼:“夏、初、一!”
每次到了這個時候,夏初一都會嬉皮笑臉地應道:“哎~~寶寶叫我啥事呀?”
于是馬車裏面又是一陣晃蕩。
大多時候風洛都會帶着長歡出來和影子們騎馬,将那個地方留給那倆人大戰三百回合。
就這樣一路鬧騰着,緊趕慢趕的,郾城熟悉的城門總算是近在眼前了。
皇都就是皇都,還在門外的時候,就能夠看見絡繹不絕的來往行人了,熱鬧得讓人感覺已經進了城似的。
路邊的枝桠已經結冰了,頭頂上還有些微弱的陽光,雖然能夠看見金黃的光澤,卻是一點溫度也沒有了。
夏初一本來不想穿那麽厚的,可是元寶他們說看着她穿得少,他們就冷。
爲了這個毫無聯系的原因,她愣是圍了一個大紅色的披風,将她包裹在其中,就好像是一團火焰似的。
至于爲什麽要大紅色,她心裏面惡狠狠地說,她也是能夠将這種惡俗的顔色穿出潇灑大氣的感覺來的!
事實就是,走一路,被笑一路,他們都說她像是個熟透了的大柿子。
夏初一昂首挺胸,兩耳不聽旁邊的閑言碎語,一心隻做最真實的自己,姿态是那般的毫不忌諱世俗态度……
“去你大爺的,再笑老娘扒了你的衣服給你挂城牆上去!别理解錯了,是把你挂城牆上去,不是把你衣服挂城牆上去!”
呃,除開一切的意外和插曲,總之,回京的路上還是相當平靜的。
夏初一他們進入郾城以後,影子們便去了影子在這裏的大本營,而她則帶着風洛、金元寶進宮複命。
至于長歡,一張外族人的臉長得太鮮明太立體,夏初一原本不想帶着去,可是想了想,她還是舍不得扔下,索性一并帶走好了。
隻是臨走的時候還不忘給他化化妝,将那卷曲的頭發放下了一縷,遮住了半邊的眼睛,又給他弄了一塊眼罩,遮住了另一邊,這才算是處理掉了那一雙太過明顯的灰眸。
“看得見路嗎?”
夏初一拉着長歡站了起來,讓他單獨地走了兩步。看着他完全地可以跟上她,這才放下了心。
“我們就是去複一下命,很快就結束的,你忍着點啊。”
她拍了拍長歡的手,見他一臉乖巧完全沒有反抗的心思,心裏忍不住輕歎一聲。
其實她也有想過,如果長歡一輩子都是這個樣子了,那她一輩子都帶着他,那也未嘗不可。
隻是龍困淺灘,它朝遇契機必定騰飛而起。長歡不是一般人,這無論換誰都看得出來。
還是等她醫術再厲害一些,就試着給他治一下吧。
一行人準備妥當,總算是進了宮。
夏初一身懷九龍黃金令牌,也派人通報過,所以剛剛到宮門口的時候,就見一個長相清秀的小太監已經在哪兒等着了。
見她過來,恭敬地給她行了個禮:“禦史大人。”
夏初一剛想說“别客氣”,就見那小太監站得離她好幾步遠,低垂着頭一副畏怯的樣子。
她頓時愣了下,回過頭去問身後的金元寶他們:“我今天看起來像是要吃人的樣子麽?”
金元寶和風洛齊齊搖頭。
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的衣衫,雲錦面料,用銀絲繡着暗紋,雖然素淨,卻也算是她穿得爲數不多的女裝了。
頭發也不是獨髻,而是簡單地盤了一個發髻,瀑布似的長發在披在背後,一根碧玲珑橫插發髻,看起來還有些婉約的氣質。
今日的夏初一已經收了平日的蠻橫了,大約是那臭不要臉氣場太強悍,所以不自覺地就把人給吓到了吧。
就在衆人揣測萬分地時候,那小太監怯怯地道一句:“那日去帝師學院宣旨的,是奴才的師父……”
夏初一腦海裏頓時浮現當時那個老太監的模樣,忍不住惡寒了一下,随即伸手拍了拍小太監的肩膀,見他在腿腳發軟,她想說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尴尬地笑了笑,她伸手一擡:“勞煩公公前面帶路吧。”
這句話才剛出口,就見那小太監長舒了一口氣,連忙地小跑到他們前面去了:“禦史大人這邊請。”
這也算得上是夏初一第二次進皇宮了。上次被設計陷害,差點被衛後養的那些妖狼給咬死。這回再次進來,心裏面的感覺也沒好到哪裏去。
算着時間,三公主、五公主這會兒肯定已經回宮了,她隻盼着能夠平平安安地複完命卸完職然後趕緊地出宮,可千萬别出什麽意外了。
皇宮太深太大,小太監領着夏初一他們走了好大半天,這才算是到達了禦書房。
小太監小跑着進去求見,不一會兒便跑了出來,沖着夏初一他們朗聲道:“宣——禦史大人觐見!”
夏初一回過頭沖着風洛和夏初一使眼色,讓他們好好管住中間的長歡,這才領頭走帶了前面,帶着三人進入了禦書房。
裏面比她想的還要富麗堂皇,四根紅漆的大柱子支起整座宮殿,上面盤繞着金色的蟠龍,雕刻着飄渺的祥雲。
黑石的地闆如同鏡子一般透亮,人走在上面,似乎能夠看見自己的倒影似的。
夏初一進入宮殿的時候,就見上方軒轅淳斜靠在黃金寶石鑄就的寶座上,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她不用上去檢查,單看氣色便知道,軒轅淳中了慢性毒,命不久矣了。
偌大的一個軒轅皇朝,泱泱一個太醫院,不可能說連個看得出皇帝老兒中毒沒中毒的禦醫都沒有。他們不去管這個閑事,她也着實沒必要去惹麻煩上身。
“微臣夏初一,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夏初一雙膝跪地,沖着上面磕了個頭,聲音高亢地三呼萬歲。
心裏面卻在道,就當是給死人磕頭燒香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女子膝下又沒什麽黃金……
雖然自我安慰了好多句,可是心裏還是各種的不平衡。
她趕明兒一定要秦曜軒發個誓,如果他當皇帝了,一定不能讓她跪,否則她有多遠跑多遠,再也不見他了!
正想着呢,就見倚靠着寶座上面的軒轅淳總算是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着下面跪着的人,他一揮手,臉上帶了些笑意:“夏愛卿快請起。”
夏初一聽見這句話如獲大赦,趕忙一個躍身就跳了起來,轉過身去連忙地想去扶長歡,卻沒想到,她身後的那人,根本就沒跪!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隻覺得,這會兒看着長歡那被頭發遮住一些的煙灰色的眸子,那顔色幾乎淡的讓人看不清楚了,眸光竟是那般冷得駭人。
她愣了下,眨巴眨巴眼睛,卻見長歡依舊是那個長歡,沒有絲毫改變。
軒轅淳還沒說什麽,他旁邊的那個太監倒是發了怒:“大膽刁民,見了聖上竟不下跪!”
夏初一忙道:“聖上,這是我的弟弟,天生癡傻,什麽也不懂,就跟個小孩子似的。聖上大人大量,還請别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呵呵,夏愛卿說哪裏的話。如今你立了那麽大的功勞回來,朕怎麽會爲了這點小事計較,重重賞你都還來不及呢。”
軒轅淳似乎想要保持一下精神健碩的狀态,可是明顯說了兩句話就開始犯了困。
旁邊的太監連忙地扶着他靠在了椅背上。
夏初一翻了個白眼,心說要賞什麽趕緊地賞,賞了老娘可就撤了。
好在那軒轅淳雖然有些昏,可是還沒忘記下面還站着幾個人的。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在想些什麽,隔了半晌才開口道:“想賞夏愛卿些什麽,一時間又想不起來了。幹脆過兩日朕的壽宴上再賞吧,朕去問問雪妃賞你什麽好。”
夏初一心裏十萬個草泥馬飛騰而過,胸腔裏面那顆小心肝就好像是被扭曲到了似的,一抽一抽的,好不難受。
去他大爺的,她這不是還得等到軒轅淳的壽宴結束?
怎麽出禦書房的夏初一是一點都不記得了,她整個人挂在元寶身上,腦袋裏面就一個想法——老天爺是存了心跟她過不去的,一定是這樣的!
“好了,别想太多有的沒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一切都會過去的。”
金元寶安慰了夏初一一路,心裏面也有些驚奇了。這平日裏堅強得跟個男人似的小妮子,今日怎麽那麽經不起打擊啊?
事實上是夏初一覺得靠着金元寶肩膀的感覺真舒服,完全地不想起啊……
幾人還是在最開始的那個小太監的帶領下離開皇宮,走了沒一段路,夏初一就感覺出不對勁來了。
“喂,小公公,你怕我不是這麽個怕法吧?怎麽走路腿都跟篩糠似的?”
夏初一平生裏當好人無數,當壞人也不少,還真沒遇見過一個見着她就腿腳發軟的。
正想說他害怕就換個人帶他們出宮好了,沒想恰好走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那小太監陡然地轉過身來,突地給夏初一跪下了。
夏初一心裏一驚,心說完了完了,她給這個小太監留下心理陰影了,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天地良心,她不是故意的啊!
瞅見旁邊風洛和金元寶看向她的眼神,她頓時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兩聲:“可能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真的……”
雖然說起這句話來,連她自己都沒底氣。
那小太監直接地跪着走到了她的面前,張開雙手就抱住了她的腿:“夏禦史,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夏初一低下頭看着他,有些爲難地道:“你求我什麽你倒是說清楚啊,你不說清楚我怎麽知道你求我什麽啊?”
那小太監顯然被夏初一這句話給繞得有些暈,随即那稚嫩的臉上兩抹淚痕一下,竟開始哭了起來:“求夏禦史放過小夏子的師父吧,他是這世上唯一對小夏子好的人了!”
“小夏子!”金元寶好像終于從夏初一那裏找到了一點平衡感,頓時很不給面子地輕笑了一聲。
夏初一自然知道他在笑什麽,回過頭去瞪了他一眼,這才去看那已經哭得一臉稀裏嘩啦的小太監。
見他不像是騙人的樣子,夏初一的面色頓時嚴肅了起來:“你師父是怎麽回事?”
“他……他從帝師學院回來以後,便再也沒辦法走路了……現在皇上身邊換了新的太監總管,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好可憐……”
小夏子邊抽噎邊斷斷續續地說着,聽得夏初一那張小臉直接地皺成了一團。
“不可能啊,我雖然騙你師父說他一個月不能走路,可是他中的就是普通麻藥而已,半個時辰就能夠消了,怎麽可能那麽久了還沒好?”
夏初一這會兒腦袋有些亂,回過頭去看向金元寶和風洛。
金元寶也沒在笑了,目光瞥了眼跪在地上哭得凄慘的小夏子,開口道:“我們還是回去從長計議吧。”
小夏子聽見他們要走,抱住夏初一的雙腳就不撒手了:“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師父吧,他真的是好人……”
“一将功成萬骨枯,将軍如此,朝廷官員如此,後宮更是如此。能夠當上大内總管的,不可能是好人。這裏是後宮,初一你沒必要冒着險。”金元寶的态度十分地堅決,攔在夏初一的面前絲毫地不讓步。
皇宮裏面不比外面,很多因素并不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就算是要進去,也得先做好萬全地準備再說。
夏初一自然也明白金元寶的顧慮,可是面前小夏子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頓時讓夏初一有些爲難起來。
思考了片刻,她蹲下身子,和小夏子對視道:“小夏子,你是真心爲了你師父好是不是?”
小夏子抽了抽鼻子,連忙地點了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來找我,說不定正好中了别人要陷害你師父的計了。”
小夏子頓時“啊”了一聲,張大了嘴巴看着夏初一,一臉地懵懂。
夏初一才不過剛剛及笄,而這小夏子不過才十一二歲的模樣,明顯什麽都還不太懂。
她耐着性子道:“你自己想想,是誰告訴你你師父是我害的?是誰安排你來接我們入宮的?是誰讓你來求我的?”
“我……”小夏子張了張嘴,讷讷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夏初一從儲物袋中拿出一個小瓷瓶來,倒了一顆藥丸在小夏子的手裏:“無論你師父怎麽了,這藥丸都能夠吊着他三天的命。你這幾天好好地守着他,我會想辦法的。”
小夏子還想說些什麽,被夏初一伸手一把給拉了起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帶我們出宮再說。”
話音才剛落,一隊巡查的大内侍衛便從他們的身邊走了過去。
小夏子倒是反應得快,低垂着頭遮住自己滿臉的淚痕,走在前面爲夏初一他們帶着路。
夏初一左右和風洛、金元寶對視了一眼,目色沉了沉,伸手拉過長歡,一行人靜默不言,跟着小夏子走出了宮門。
越往外面走越是重重關卡,小夏子再沒有和夏初一他們說話的機會。
門口送别的時候,他隻能咬着下唇,重重地說了句:“夏禦史走好。”
夏初一點了點頭,出了宮門的那一刻,回過頭去看着那比尋常城門還要高上幾許的皇城,心裏面有些發慌。
一如侯門深似海,她這還沒入呢,就已經被算計成這樣了。
四人一行根本沒停頓,連忙地回到了住的地方。
這是金元寶在郾城購置的一個民宅,雖然比不上大門大戶的富麗堂皇,可是布置得也算是精緻典雅。
夏初一回去以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又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