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段祺瑞繼續在台上作傀儡,可以讓奉系在對外特别是對日外交上有緩沖的餘地:重大對華不利條約,繞過實際執掌政權的人民黨,将來完全可以廢除,責任在段;所有段點頭的大事,若人民黨不同意,實際上是不能生效的----自段執政以下,所有中央政府行政人員均是人民黨一手控制的。張作霖躲在段祺瑞的背後,其樂融融。
爲了牽制日本在東北的動作,張漢卿試圖利用英、美來牽制日本。他不惜血本要将美國資本引進東北,請美國修建大通(大虎山到通遼)、沈海(沈陽到海龍)等鐵路和葫蘆島港口,而日本提出的增修吉(林)會(朝鮮會甯)鐵路和開礦、設廠、移民等,以及阻止中國在葫蘆島築港的要求,均未照辦,引起日本不滿。
山本再回北京,希望張作霖能夠把“京哈線”方案由密約變成公開正式協定,并在協定細目案(即具體條款)上再簽一個字,可是這次張作霖無論如何不肯就範了,他以段祺瑞才是國家元首爲由,拒絕了簽字行爲。
其實上次簽了一個“閱”,張作霖已經後悔得要命了。他知道這不是光築幾條路那麽簡單,鐵路周圍還有附屬地,可以像南滿鐵路那樣駐紮日軍,一旦連成片,東北就不是中國人的東北,而是日本人的東北了。本來在簽“閱”字時,張作霖就準備不認帳了,但他知道日本人很難纏,哪怕你就留根頭發絲在地上,他們都會撿起來“順藤摸瓜”,以後有得煩了。
果然,山本不依不饒地上門讨債來了。張作霖便幹脆說:“我現在還不是一國元首,要是将這個公開,社會輿論太大,一定會出現‘國論鼎沸’的情景,到時,奉系就‘不能保持其現在的地位’了。我完蛋了,你有什麽好處嗎,誰來落實這個方案呢?”
山本想想也有道理,隻好硬着頭皮表示,“可以先把文字的事擱一邊,把文件精神真正落實下去才是王道”。 張作霖一聽:“這就對了嘛,這樣,我在中央沒法辦理,縣官不如現管,你去找小六子吧,他現在負責計劃委員會,舉凡交通、建設的規劃都是要經過他辦理的。”
山本來找張漢卿,說明來意。張漢卿心裏苦笑:“這便宜老爸,自己擺不平就推讓給兒子來頂,還一天到晚表現舔犢之情呢。”他現在主要精力已經放在不久後的對西南用兵上了,這煩神擾心的事,實在不想攙合。不過父子連心,老爸的心思,他是一清二楚的,無非是“拖”字而已,這還不簡單!
他對山本說:“京哈線本來就在規劃之中,不過具體事務還要由政府處理,您還是去政府詢問進度爲好,我囑咐一下,他們一定會給你辦好的。”飛起一腳,球踢到行政委員會主席王永江那裏去了。
王永江跟随這倆老少主子時間久了,自然心領神會,馬上也裝出一副老糊塗的樣子,推說自己這個不懂,那個不會,随手就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更下面的人。
更下面的人沒法再往下面推,于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還等什麽,咱們繼續踢皮球吧。
山本這回算吃足了“中國式辦公”的苦頭,窮忙半天,什麽也沒撈到。滿鐵蔫了,隻好再換政府直接出面,這回換得是外務相次官芳澤。
芳澤從國内飛到北京,當天晚上就來求見張作霖,而且一坐下就賴着不肯走。張作霖也一直在那裏坐着,陪他。張作霖沒吭氣,芳澤一時無語,眼看時間不早,也沒法再磨蹭,好吧,話歸正題,“今晚來拜訪閣下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把鐵路的事給确定下來”。
說到關鍵點上,張作霖絕不含糊:“不是說了嗎,那是地方上的事,已經交給王永江辦了。怎麽,他還沒給辦好嗎?哦哦,我再幫你催催”。芳澤急了,又“地方地方”的,還嫌忽悠我不夠啊,不由脫口而出:“貴國不是有句古話嗎,‘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說的話你可不能不算數啊”。
老張一擺手,“快别,我不是你說的那個‘君子’,我過去是馬賊,是胡子!”
和老張坐一塊,“儒雅”的芳澤頗有點秀才遇上兵的味道,激将法既然不起作用,那就隻好來直接的——沒有我們的支持,你在北京是呆不住的。反過來就等于說,如果他們日本“支持”了,“呆在北京”就不成問題。
這話聽着不是味兒啊,張作霖毫不客氣地擋了回去:“如果我坐不住北京,到時再退回關外也不遲,東北是我家,咱老張高興出來走走就走走,高興回去就回去,誰能攔得了我?”
芳澤想着用什麽話才能把這老頭子給将住,好個老張,不等他說出什麽新的論調,當即把手中的旱煙袋往地上狠狠一摔,隻聽“啪嗒”一聲,翡翠嘴的煙袋成了兩半。張作霖氣呼呼地站起來,兩眼一翻:“我身上不就這麽一副臭皮囊嗎?不要了行不行,再怎樣也不能做讓後世子孫擡不起頭來的事!”說完張作霖就怒氣沖沖地扔下芳澤一個人走掉了。
張作霖行伍出身,痞氣發作時,倒也十分有煞氣。奉軍手裏有近百萬精兵,到哪裏都是一股不得不重視的力量,真要鬧起來,日本政府還真得掂量掂量。所以隻要不僵到翻臉,日本政府對他還真無可奈何。這是之前張漢卿、蔣百裏等一堆軍事大家得出的結論。
芳澤文官出身,哪見過這陣勢,沒吓住老張,自己反被對方的氣勢給吓住了,隻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在兩人夜談的第二天,鑒于張作霖的“無動于衷”,“忍無可忍”的日本政府發出了一份覺書。
北京政府外交部當即對日本覺書作出答複:“東三省和京津都是中國的領土,别拿我們的主權不當主權。(原話是“主權所在,不容漠視)”。
嘴上說着狠話,不過當天,張作霖還接見了日本記者團。面對着日本記者,老張出語擲地有聲:“我現在有‘莫大之覺悟與決心’,對于中國的治安,本人負‘全責任’,這是不容質疑的,‘餘敢爲諸君再三斷言之’。”
當然,老張的太極功,從來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把門完全堵死的事情他不幹。當芳澤再次密訪,逼問張作霖此舉的真實意圖時,老張看上去一副可憐樣:“我發那個聲明,說那些話,都是沒辦法,輿論盯得很緊啊。”
芳澤這回倒沒被他晃過去,馬上掏出一份新的文件,那上面都是奉外務省之命剛剛提出的幾項書面要求:“光說不練假把使,看看這幾個條件吧,你有誠心就簽一下。”
“簽簽簽,這次我一定簽。”老張一臉真誠狀,鄭重其事地就把文件收下來了。看到對方态度發生軟化,芳澤總算是松了口氣:一切搞定。
回去後,他就急不可耐地發電報給外務省和參謀本部,讓這兩個部門注意查收,千萬不要漏掉張作霖發來的文件。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他。
外交戰線,又是跟張作霖這樣讓人頭疼的角色打交道,要想幹出點成績,真的不容易啊。可是一連幾天,無論哪個部門都沒有通知他。追過去問,對方也奇怪,哪有你說的那個東西。什麽人啊,又玩我?芳澤平時看上去還頗有點“老實巴交”的樣兒,這回也被氣得七竅生煙,當下就咬着牙來找老張算帳了。
一見面,沒等八格牙魯罵出口,老張就連拍自個腦袋,“你看我這記性,文件早就給你簽好了,就忘了叫你來拿,你自己也不過來,你看看,可怎麽好。”
老張很乖地把文件恭恭敬敬地交到芳澤手裏。晚就晚幾天吧,反正字也簽了,可以回去交帳了。芳澤肚子裏的氣也因此消了大半,扔下兩句諸如下次不能這麽調皮啊之類的話,就轉怒爲喜,樂呵呵地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悲喜劇并沒結束。
回到公使館裏,打開一看,文件上竟然又是簽着一個“閱”!連傳說中的“某某某手黑”都沒有。天哪,你又不是我領導,要你光是“閱”什麽“閱”。芳澤眼前一黑,往椅子上一倒。真是被打敗了!
此事由當時在芳澤身邊的一個參事官親見,隔了很多年,他仍對張作霖的“非常狡猾”記憶猶新。一個“拖”字訣,張作霖用得可謂爐火純青。
日人謂其“狡猾”,然而如果想到以中國國情,張作霖所處的險境,又實在不能不爲之捏一把汗。眼瞅着大好的形勢,無論如何不能被日本人破壞子大局。可是若不與日人輾轉迂回應對,又無法直面日本人的蠶食胃口。
雖然看起來狼狽了些,但比起資敵自肥的賣國勇士們,當得起豎起拇指,而不是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