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的敵人是朋友,一句話點醒夢中人。自段祺瑞第三度組閣後,徐樹铮就成爲那時期的政壇寵兒。他也躊躇滿志,以段閣後台自居。有人說當時的北京政府,一切軍國大計都在段手中,而段則一切取決于徐,他簡直是内閣中的内閣,總理下面的總理。
針對徐樹铮想做直隸督軍,張作霖指派與他關系較好的楊宇霆向他獻計:隻要把現任直隸督軍曹锟再升一級,升曹爲兩湖巡閱使兼湖北督軍,調現湖北督軍爲江蘇督軍,這樣既解決了李純,又打擊了直系,更爲自己開了一條路,實在是“一石二鳥”的如意算盤。
徐樹铮也認爲曹锟由一省督軍上升爲兩省的巡閱使,又仍掌一省督軍,應該會心滿意足的,如果曹锟同意,自己的直隸督軍便垂手可得。不料這個消息傳出後,曹锟大爲光火:自己起家便是從保定這塊寶地,軍閥紛争之際,離開自己的地盤則是貶遷的信号。他認爲這是段祺瑞政府明升暗降,故意調虎離山,是皖系将要對付直系的象征。因此在4月4日打了一通電報給北京政府,請辭兩湖宣撫使,在未獲批準前先請假一個月,以便到信陽雞公山“養痾”。
當時北洋軍人常用辭職或養病來威脅政府;與曹的行動配合的,是前線總司令吳佩孚亦緻電北京,稱因所部作戰疲勞,請将全軍調回直隸休息。這是表示吳部随時可以撤軍北返。
曹锟是主戰派的第一号大将,他雖然能力平庸,軍事上也無多少建樹,但其用人之術卻頗爲了得。吳佩孚便是他一手簡拔,直做到一師之長,統率着曹系軍隊主力,在湖南前線任前敵總指揮,在嶽陽、長沙等地與護法軍作戰,連克重鎮,時稱“常勝将軍”。曹锟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愣讓吳佩孚對他死心踏地,終其一世未敢對他有絲毫違拗,在政治上與他牢牢同進退,甚至連曹锟在曆史上最大的政治敗筆“賄選總統”一事發作并有取而代之的機會出現時仍守住忠誠底線,不能說不是本事與奇術。
湖南的捷訊剛好挽回了北洋派威信,而吳佩孚部又是湖南戰場上的主力,如果曹锟真的倦勤,吳部真的撤回,則段祺瑞武力平南的政策就功敗垂成,付諸流水。
在當時人眼中,國家統一的希望寄托在吳佩孚身上。因爲南方仍做革命大夢的孫中山沒有實力,有實力的雲南、廣西、廣東軍閥們各有算盤,曆史幾乎不用假設:隻要吳佩孚一聲令下,他的大軍即可底定三湘并進而蕩平粵桂兩省,北京政府“武力統一”的夢想則指日可待!爲了籠絡吳佩孚,段祺瑞親往前線勞軍,于1918年 6月破格授予吳“孚威将軍”銜。
因此,徐樹铮這一遭碰了大釘子。段爲了解釋誤會,特要徐樹铮親自跑到漢口來向曹锟道歉,勸阻曹锟不要辭職或請假,也勸曹令吳佩孚不要從戰場上撤退。
徐樹铮惱怒異常,他在漢口同時部署了新的作戰計劃,打算把調往四川作戰的奉軍(許蘭洲部一個旅,奉命進入前線)改調到湖南戰場上,用以監視直軍,以防直軍作戰不力或撤退。
馮大總統知悉曹锟與徐樹铮不和之事,欣喜異常----這可是分化曹锟與段祺瑞政府,讓他脫離皖系懷抱,重新回歸直系的大好時機。于是安排總統府高等顧問、陸軍上将陸建章到天津來。其目的是要利用陸建章說服曹锟重新回到直系來,與李純合作,把督軍團會議轉變爲有利于馮而不利于段的一種局面。陸建章是個主和派的幕後活動者,和各省北洋軍閥都有一些直接間接關系,馮玉祥的主和,就和他有關,皖系早已把他當作一個危險人物,必欲除之而後快。
老實說,民國初期對于政要人物鮮有殺害者,這也許是舊中國學習歐美日政治的一大收獲。徐樹铮雖然有心徹底解決這一麻煩,卻還是有些膽量不足。而按照張氏父子密議的結果,讓楊宇霆慫恿徐樹铮殺陸,從而在直皖系之間打下暗樁,對漸已在中國中央政壇成“三足鼎立”之勢的奉系來說,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張作霖親自安排與徐樹铮交厚的楊宇霆,要他無論如何不惜代價“促成此事”。一個有心,一個有意,雙方一拍即合。
在什麽地方下手頗讓兩人費了一番思量。馮大總統既有心與皖系一競高下,作爲重要棋子的陸建章,又如何不特别注意于他的安全?京津冀曆來是直系傳統地盤,皖系力量雖大,但強龍不壓地頭蛇,直接拿下這位直系要員的機會是不多的。既要其心内不疑,又要一擊必中,思來想去,楊宇霆建議的奉軍駐津司令部是一個絕佳的去處。
對陸建章來說,表面“中立”的奉系當然比火藥味正濃的皖系地方安全得多了,其戒備必然松懈,成功的概率很大;對徐樹铮來說,在奉軍地盤上而且是戒備森嚴的司令部殺了直系要員,奉系不論怎麽辯白都脫不了幹系。這一石二鳥之計甚是絕妙。
起初張作霖對選擇這個地方頗爲不滿:他喜歡真刀實槍地幹,搞暗殺已經與他的一貫作風不同,又發生在自己地盤上,别人将如何評論自己?他本來對楊宇霆極爲欣賞,現在卻有些讨厭其行事之歹毒。
倒是張漢卿洞悉了父親的心意,微微一笑說:“天津奉軍是由楊宇霆負責的,徐樹铮雖然名義上是奉軍副司令,沒人會把這件事怪罪在奉軍身上。隻要事發時父親遠在奉天,自然對于約束屬下力有不怠。隻要有證明此事爲徐、楊二人私下所爲,父親再以雷厲之處置方式,即可彌消于我不利之輿論。”
張作霖有些吃驚地看着張漢卿,徐徐說:“小六子,我知道你和淩閣(楊宇霆字)一向不和,不過他的總參謀長還是你推薦的。淩閣雖然出此下策,不也是按照當初商談的決定來做的嗎?這樣卸磨殺驢,要讓官兵寒心的。你怎麽會有如此想?”
張漢卿輕輕說:“父親如果知道楊宇霆在關内做了什麽,我想您一定不會怪罪我手狠。”他隻靜靜說了幾句話,張作霖即暴跳如雷。
止住張作霖将要命令副官将楊宇霆拉回來審問的動作,張漢卿淡定地說:“父親,事已至此,且看事态發展,借這個事由,父親一可以将事情一推幹淨,二來自然可以乘勢将楊的勢力一撸到底,三者,我想我們更可以在這個事件裏再撈些好處。”
張作霖看着張漢卿半晌不作聲,忽然拍着他的肩膀說:“小六子,當初讓你好好讀書是對的。喝過洋墨水的到底和我們想得不一樣!”
陸建章到天津後,徐樹铮寫信請他到駐津奉軍司令部一談。陸建章自恃爲現任将軍又是北洋派的老前輩,又是在奉軍司令部内,絕不懷疑會有人下他的毒手。他如約而往,徐樹铮殷勤地請他到花園密室中談話,當他走進花園的時候,他的侍衛被擋在了外面。此時,他仍沒有往壞處想。
不過當他看到幾個手持短槍的徐的衛兵湧進園内的時候,一切都明白了。他盯着徐樹铮說:“徐副司令,我是國家大員,你既無大總統手谕,又沒有國會授權,憑什麽要逮捕我?此一事件,必不會善罷罷休!”到這一時刻,他仍然沒有料到,這次徐沒按常理出牌,是要判他的死刑。
徐樹铮笑着說:“我是沒有手谕,不過我有手槍。”他對着衛兵大聲說:“陸建章身爲國家大員,勾接亂黨,意圖不軌。我奉大總統命令,将其就地槍決,以儆效尤!”
陸建章聽到這句話,方知道大禍臨頭,未及答言,就有衛士從後面開了一槍把他打死了。
憑心而論,如果陸建章說動曹锟重入直系,則皖系無故失一主将,京畿危矣。所以以徐樹铮的立場,陸建章有取死之道,徐樹铮有必殺之心。隻是這個作法大失人心,卻是段祺瑞等所始料不及的。
殺陸之後,徐樹铮從長途電話中,囑咐院秘書長方樞拟就一道命令,請馮國璋蓋印發表命令全文如下:“前據張懷芝、倪嗣沖、陳樹藩、盧永祥等,先後報稱陸建章疊在安徽陝西等處,勾結土匪,煽惑軍隊,希圖倡亂,近複在滬勾結亂黨,當由國務院電饬拿辦。茲據國務總理轉呈,據奉軍副司令徐樹铮電稱:陸建章由滬到津,複來營煽惑,當經拿獲槍決等語。陸建章身爲軍官,竟敢到處煽惑軍隊,勾結土匪,按照懲治盜匪條例,均應立即正法。現既拿獲槍決,着即褫奪軍職勳位勳章,以昭法典。”
馮國璋吓得心驚膽戰,當天還拒絕蓋印,卻又感覺到自身也有危險,16日終于蓋印發表。表面上,徐樹铮大占上風,各方都對此事低調反應。隻是此舉卻破壞了民國初年政壇的潛規則:無論敵對雙方政見如何不同,下野即止,鮮有直接做肉體攻擊者----吳佩孚、馮玉祥、蔣介石、汪精衛等人莫不如此。曆史上徐樹铮最終被陸建章之子陸承武槍殺,可算是天理昭昭。
原第十六協協統(旅長)馮玉祥是陸建章的外甥。他聞舅舅死難的消息後,異常地鎮靜,不動聲色地接受了總統府爲安慰其而進行的“授勳”,并自告奮勇願意調往福建進攻廣東護法軍。其實馮玉祥已探聽到陸建章真正的死因,他在伺機對徐樹铮下手。作爲陸建章甥女婿的馮玉祥自然不能忘記這親仇和提攜之恩----陸建章是馮玉祥的老上司了。而今皖系勢大,“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道理他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