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裏默默數着數字,李落粗略判斷,如今潛入潭底已有近千丈深,潭底依舊不到頭,而他也終于驚奇地發現自己沒有被水底重壓撕成碎片,依舊完好如初,還能有閑情去看看周圍的景色。潭水神異,不過他終究沒敢嘗試,這裏的水這般友善,或許是因爲這條玄蛇的緣故,蛇軀鱗甲細微而複雜地顫動,約莫是化解這裏萬鈞重壓的關鍵,離開大蛇,他可能會被瞬間壓成一堆肉泥。
不知道的,不懂的,永遠都是最可怕。在心驚膽戰中,李落走過了半生最斑駁陸離的一段路程,這條路上, 沒有别人, 隻有他和一條玄蛇,不過他卻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風景,他也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會有這麽一條路,一條不知道終點的路。
路, 是一個平常的字, 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 每日都要走路, 雅的俗的,好的壞的, 善的惡的, 都可以走路,其實這些皆與路無關,它在腳底,也許從來沒有擡頭看過, 不過走的人多了, 路便也有了雅俗、好壞、善惡等等這些, 其實路還是路, 也并非一成不變, 走的人多了, 便成了路, 沒有人走了, 路就不再是路。
李落走過很多路, 好走的,難走的, 路雖沒有好壞,不過是人有善惡, 所以窮山惡水之間也有善路,鬧市福地亦有兇壤。他不喜歡走路, 有些累,不過若是坐着馬車或是乘舟還好, 可以一邊走一邊領略路邊的風景。天下間的路有千萬條, 路本是尋常物,卻因爲路邊的景色而有不同,有的甚至可以名揚天下,譬如大甘皇宮裏的那條問心路。山川、河流、小橋、人家……一條路可以把天南海北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連在一起, 有了路,便才有了百花齊放百家争鳴的文字碰撞, 隻是這個世上寫路邊風景的人多, 寫路的很少,未必是不願寫,隻是不好着墨。
他喜歡路,猶勝路邊的風景,領略風景需得有心情,還得看陪在自己身邊的人是誰。若是谷梁淚,他會恨不得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一直走下去, 不過倘若換了風狸,定然是希望擡腳就到, 縱然路邊的風景再怎麽好看,隻怕也未必能有什麽賞鑒的心思了。李落喜歡路,其實并不一定是他真的喜歡路, 當初從軍西府,他沒少花心思在修築官道上,耗費的财力堪稱甚巨。麾下将士多有不解,不明白他爲什麽要費這麽大的精力修路,不過是進出方便些罷了。的确,修一條路,很難在三兩年間看出什麽,這本是個潤物無聲的事,說是千秋萬代也不爲過。這些年他再沒有去過西府狄州,西府三州的情形隻是通過劉策和周臨寒往來書信有所耳聞,三州境況比起當初好了許多,糧食已能自足,時鮮瓜果還能運到中府,飼養牛羊馬匹的牧場已經超過了北府,冠絕大甘諸州, 而與西域諸國的商貿也極爲繁華,臨夏城、鷹愁峽在西域聲名鵲起, 原本不過是個數十萬人的邊陲小城而已, 現如今竟然都成了人口超過百萬的大城,往來商旅之多,城中之繁華,劉策和周臨寒沒有多說,隻是字裏行間難掩那股喜意,請他來西域瞧瞧。他倒是想去,可惜未得脫身有閑,西府複興,當年他修築的路功不可沒。
說遠了,還是隻說路吧。李落自诩走過很多路,也見過路邊很多人和很多風景,但是從未有一條路像眼前這條水道,别處的路,不管難走還是好走,那些景緻都見于書卷記載,千山萬水,小橋人家,寫在字裏,畫在筆尖,看得見,摸得着,但是這一條路,雖不知盡頭在何處,但是路旁的風景卻是别處沒有的。這條路兩旁的景物,竟似是将歲月凝在水中,置于眼前,這是一條用歲月堆砌而成的路!
歲月此物,不可見,但時時就在,歲月過後,留下最真實的該是記憶。同在歲月中漂泊的旅人,多半都是一樣,喜歡徜徉在回憶中,把搖船的橹揮舞千百遍,依舊望不到彼岸,唯有讓這葉孤舟随波逐流。
如今風景走遍卻也匆匆,當初路上未能好好記住的容顔,留給當下的回憶,多是一片蒼白。曾無數次想過一片葉的寂寞,飄落在渡口,輕輕路過,卻忘了拾遺,不知那個容顔的主人是否還躺在時光的夢裏默默等待,靜候低眉一望。
隻是,那個過客,不曾鼓起記憶的帆。
又一次春曉夏蓉,潮濕的風吹來秋,雖然天空依舊炎熱,夜雨卻含薄涼,讓人感覺秋已近了。
年複一年的流轉,追逐的腳步越來越快,心底的面容卻愈發淡薄,曾經爲悔恨、離别寫的詩句,也早已安躺在歲月之下,漸漸被人遺忘,而詩中倩影也早已成了過客,該去往何處,又成了誰的記憶。
人漸行漸遠,那些曾經的遺憾,爲之灑下淚水的苦痛漸漸平淡,甚至沒了顔色,隻會在某個沒有人的夜,才會淡淡浮現出來,萦繞在心間,卻還在未來得及輕上眉頭的一刹間,便已煙消雲散,了無痕迹。
十幾年的光陰,足夠長,再深的歲月也會被抹平,再長的河流,也有彙入大海的一天,再濃的一盞茶,也終有淡而無味的一刻。
因而,關于回憶的傷痕和痛處,其實早已輕如浮雲,偶然回憶,更多是爲了紀念,銘記犯過的錯,如此而已,簡單,清晰。
昨夜風雨又來,窗外樹木傾斜,綠草滴泣,或是雨水不盡靈動了萬物,也打濕了心情。離河渡口,畫舫輕搖,一位白衣勝雪,婀娜多姿的女子背身而立,卻從來不會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