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遜呆呆地看着天空,心中的震驚還沒有消去。
天界竟燃起了烽煙,這是何等的大事?自從四千年前的争神之戰後,九重之上,便再也未興幹弋,便是那場導緻三界仙神重新排序的封神之劫,元始天尊與通天教主,亦隻是借着人間的更朝換代之機,安排闡截二教弟子在下界鬥法。
按過往的經曆,天界隻要稍有異動,人間往往便跟着引發浩劫,更何況現在戰火燃起之處,還是九重天中的上三天。
天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許遜轉過身來,然後便見到了谌母。
“師父……”
谌母看着他,輕輕一歎:“徒兒,收起劍。”
許遜提着劍的手顫了一顫,恨聲道:“彭蘭呢?彭蘭在哪裏?”
“我已讓她先避一避你,等你氣消了再說。”谌母說道,“許遜,你不要怪她,讓她那樣做的,是我和夫人。”
“爲什麽?”許遜怒極反笑,“萦塵到底哪裏礙了你們的事?”
谌母道:“我們不是要殺她,而是要救她。此事說來話長,但你可以放心的是,夫人絕對不會傷害萦塵。如果三界之中,還有一個人比你更關心萦塵,那個人隻會是夫人。夫人籌劃千年,隻爲了要将她救出苦,怎麽忍心害她?”
許遜怔怔地看着谌母。
“事情需從混沌之初說起,”谌母慢慢地道,“你可知道王母與上元夫人的來曆?”
許遜搖頭。王母與上元夫人的來曆,莫說在人間沒人知道,便是在天界之中,知道的隻怕也不多。衆人隻知她二人皆是生于混元之初,然而,從盤古開天,到共工與颛顼引發的仙妖大戰,都算是混元之初,跨度極大,說了也就和沒說一般了。
“世人隻知天地始于盤古開天,卻不知天地本就不隻一處,西方佛教所說的三千世界,也是這個道理。”谌母道,“王母與夫人,都是來自于已經毀去的昊天界,王母本是昊天界光嚴妙樂國的王妃,夫人乃是她的知交好友,兩人一同得道。昊天界毀滅時,王母帶着她的家人,上元夫人也帶着她唯一的女兒,一同來到這個世界。那時,此世界還是混沌初開,女娲娘娘也還未造人,天地間唯有仙與妖二類,凡昊天等界來到這裏的得道者,皆稱爲‘仙’,而由此間yin陽二氣自己滋生凝聚的,都稱爲‘妖’。”
許遜愕然。仙與妖,在一開始竟是如此劃分的麽?
“仙與妖原本還相安無事,直到女娲娘娘造人,萬物開始滋生,爲了掌握人間的信仰,于是引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結果妖界大敗,妖王共工觸不周山而死,竟使得天不兼覆,地不周載。女娲娘娘心灰意冷之下,采石補天後,破虛而去,仙界自此成了三界主宰。”
許遜仍然不明白,這些上古之事,又與萦塵有何相關?
谌母繼續說道:“仙界雖勝了妖類,自己卻也開始了分裂,帝俊與刑天爲了争天帝位,引發了更加慘烈的争神之戰。帝俊雖勝,卻也元氣大傷,在帝位上坐了一千五百年,終于曆五哀而死,東皇暫代天帝之位。爲了避免再出現争神之戰這種幾可将天地毀去的浩劫,東皇便與王母商議,一同上奏三清,編織天命,将天地六界中的天地人三界覆在天命之下,使萬類有序,仙人鬼妖分出等級,這才有了三清化身鴻均,分子天醜地,創神鬼二道之事。”
“編織天命之事,仙界中,隻有東皇與王母知曉,王母卻存了私心,事先讓她的子女躲在處于天命之外的上三天中,”谌母冷冷道,“上元夫人本是王母至交,她卻連夫人也不告知。王母與玉皇有三十三個女兒,唯十九公主龍吉因未能及時趕回三上天,陷在天命之中,死于封神之劫,其餘女兒盡皆證得天仙。夫人隻有一個女兒,卻因當時正好外出遊玩,被困在輪回之内,曆盡磨難。你讓夫人如何不氣?”
原來,這才是上元夫人與王母不和的起因。許遜開始隐隐明白谌母訴說這段過往的緣由。
“爲了找回自己的女兒,夫人開始苦修伏羲之術,解析天命,終于得知,她的女兒在經過無數輪回後,轉世爲商朝公主,名爲昌容。”谌母道,“然而,當時正值封神之劫,纣王無道,使得各路諸候共讨之,而闡截二教也借這人間戰事,鬥法賭勝,重定天界名位。夫人那時已漸漸能透析天命,你猜,這位昌容公主,命當如何?”
許遜搖了搖頭。衛萦塵被上元夫人帶到天界之前,本是朝歌公主,這是他早就知道的,聽到這裏,他的心中也不由得有些緊張。
谌母淡淡道:“周室當興,成湯合滅。姜子牙将在朝歌門前暴纣王十罪:遠君子,親小人,罪之一也;聽信妲己,将皇後剜目斷手,緻其死于非命,罪之二也;賜死太子,忘祖絕宗,罪之三也;敗倫喪德,**生女,緻冤魂啼于白晝,罪之四也……”
說到這裏,谌母故意頓了一頓。許遜卻早已聽得分明,怒道:“難道這商纣,荒yin到連自己女兒也不放過?”
“或許,不肯放過她的不是她的父王,而是她自己的命!”谌母低聲道,“昌容因母親早死,在權力鬥争極烈的宮中本就無人關心,甚爲孤苦,卻又在一天夜裏,被酒後誤闖她房内的父親污了身子。她羞慚之下,落井而死,死後冤魄無法進入地府,riri在宮中啼哭,纣王厭煩,命一截教弟子拘住她的魂魄,以罡風煉之,使其魂消魄散……這就是她的命!”
“怎可能會有這樣的命?怎可能會有這樣殘忍的天意?”許遜緊握着手中的劍,心底卻在發着顫。他無法想象,這樣的事,竟差點發生在萦塵身上。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谌母歎道,“天命存在的意義,本就隻是爲了方便天庭的管理,仁慈或是殘忍這樣的字眼,都與它無關。如果用人間界的話來說,那就是……各有各的命!”
許遜緊咬着牙,無法去接受這樣的解釋。
谌母又道:“王母的十九公主龍吉,也是死于封神之劫,名字卻被寫入封神榜中,雖然失了仙體,也總算是成了神道。夫人僅有這麽一個女兒,卻要落個魂飛魄散,這又讓她如何能夠忍受?然而,天命所在,是她也難以抗拒,更何況當時正處于三教紛争,牽一發而動全身。幸好她苦想了許久,終于給她想出了一個救出昌容的辦法。”
“什麽辦法?”
“天命雖然不能抗拒,卻可以暫時規避。否則,伏羲帝又何必去演算先天八卦?”谌母道,“天命就像是一個蜘蛛網,無數根絲線緊圍着你,讓你無處可逃。雖然疏而不漏,卻也是不容一分差錯。但若能讓這些絲線無法找出你的位置,自然也就無法影響你。西方佛教所傳的辦法是,将自身苦修到空即是se、se即是空,連天命亦無法感知其存在的地步。仙家雖然視其爲邪道,卻也不得不承認,佛家中确實有一些人,藉此脫出了天命的束縛。然而,佛法注重的是自身的‘悟’,不是靠教導或強求便可得來的,上元夫人就算有心讓昌容學佛,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讓她修到證得彼岸的地步,何況夫人自己對西方佛學都不甚了解。因此,夫人用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辦法……斬三屍!”
“斬三屍?”
“昔ri編織天命之時,三清化爲一氣,是爲鴻均。而夫人卻是倒過來做,将一個昌容,化出三個分身,分别爲善、惡、自身。”
許遜已漸漸明白:“善的那個,乃是盱夫人,惡的,是被關在七星塔裏的女孩,萦塵是‘自身’?”
“不隻如此,”谌母道,“她們這三個分身,萦塵被夫人帶到天界,學習仙家術法,盱夫人身爲鬼類,再加上鎖在七星塔裏的那個,正好對應了天界、地府、人間三界,這便使得命數之弦不時在她們三人之間交錯往返,無法定位。天命因此無法再影響她,便是以玉清宮瑞和仙子那深不可測的伏羲之術,亦無法将她找出。”
這也就是盱夫人與衛萦塵長得如此相像的原因了。
“然而,這樣做終究隻是暫時規避,并不能真的解決問題,”谌母又道,“逃開天命的時間愈長,所累積的‘惡報’便會愈多。更何況,牽一發而動全身,昌容的突然消失,差點影響了當時的整個劫數,代元始封神的姜子牙,費了許多工夫才得以填補上運數的空缺。别人或者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如東皇王母等幾個天界中的佼佼者,如何會猜不到是夫人弄的手腳?隻是東皇不願爲難夫人,才沒有深究此事。如今東皇退位,雖然已事去千年,誰又能保證新的天帝不追究?”
“所以夫人才讓萦塵分别到七星塔與豫章,收回她的兩個分身?”許遜仍有些不解,“但她卻又爲何讓彭蘭殺了萦塵?”
“斬三屍,并非簡單的一件事,否則豈非人人可做?”谌母搖頭道,“脫卻胎胞骨肉身,斬卻當年六六塵。夫人爲了護住昌容的三個分身,花了無數心思,才等到現在的時機成熟,其中的艱難,絕不是你我可以想像的。而她現在要做的,便是将昌容的三屍‘斬卻’。斬善念,不惹天地一點塵;斬惡念,不沾人間萬事非;斬自身,一體真如不再歸。這其實與佛家視四大爲空,再将空字舍去的道理,殊爲相似。夫人讓衛萦塵斬去她自己的善與惡,再由彭蘭替她斬去自身。斬卻三屍的昌容,已不再是以前的昌容,凡胎已去,塵緣不再,她雖不是天仙,卻已勝于天仙。”
“那她現在在哪裏?”許遜急問。新的昌容也好,舊的昌容也好,他隻想找到他的衛萦塵。
谌母歎道:“她雖然斬卻三屍,不需再受輪回之苦,卻畢竟是由夫人代她做的,自己并沒有那個意識,隻以爲自己死了,迷迷糊糊的,當是自投地府去了。”
“我去找她!”許遜提劍yu走。
“你要如何找她?”
“去豐都,或是去泰山,隻要能找到她,便是地府我也要去闖一闖。”許遜毅然道。鬼城豐都與泰山,都有通往地府的入口。
谌母卻伸手一指,一道金光将他攔住:“你可知道,我爲何要在此時,與你說這麽多?夫人對萦塵小心照顧,卻又爲何任由你與萦塵接近?”
許遜看着其師。
谌母歎道:“運數之弦,深不可測,連夫人也隻能盡可能減少其對昌容的影響,無法全然避開。你與萦塵的相遇,便是夫人所未曾料到的。我當初收你爲徒,隻是看中你的天份與仙緣,便是派你去上元天問道,也是希望你将來能繼承我的衣缽。等到發現你與萦塵之間生出情愫,夫人推算前因,才知道,這竟是運數使然。”
谌母接着說道:“你與萦塵本就有七世姻緣,情根難斷,夫人将昌容帶走,影響最大的,便是你的前世。在商纣之時,你原本是一新入門的截教弟子,若天命未曾改變的話,你将因爲不忍心見昌容的魂魄受罡風之苦,要将她救出,結果卻與她一同被煉化。而昌容的消失,使得運數出現缺口,卻連你也保存了下來。你的這一世,投我門下,登上元天,或許,也隻是因爲那連夫人也無法替昌容斷去的一縷情絲!”
許遜整個人呆在那裏,臉se變化不定。難道說,自己與萦塵的相遇相知,都隻是因爲那所謂的天命?那一種刻骨銘心的感覺,那一份心心相印的喜悅,全都是緣于某個誰也無法控制的存在?
真的有天命的存在麽?還是所有的理由都隻是一個借口?
“現在的萦塵,已是斬卻塵緣的萦塵,夫人以無上的智慧,斷去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絲線。許遜,你與她情緣已了,夫人亦絕不會再讓你将她帶入塵俗。”谌母慢慢地說道,“徒兒,忘了她。你命當傳我衣缽,将淨明宗發揚光大,成爲道門的一代宗師!”
許遜沉默許久,終于冷冷地道:“不!我要去找她。什麽天命運數,都與我無關,我隻知道,我對她的感覺,絕不是任何人可以改變的,就算這份情感完全是天命導緻的結果,我也隻會更加地珍惜它,并爲此而感激天命的存在。”
劍光一閃,他破空而去。
看着他那急掠而去的背影,谌母低聲歎道:“徒兒……沒用的……”
冥河之上,昏昏暗暗,不知多少的小舟,載着死魂在河上飄去。冥河岸邊,有一個小橋,橋名“奈何”,孟婆便是坐在奈何橋頭,給每一個路過的鬼魂都倒上一碗湯。
同一件事做了數千年,便是再大的熱情,也會給磨滅了,孟婆也不例外,她一邊倒湯,一邊耷拉着眼,看上去比這些渾渾噩噩的初死鬼魂好不了多少。
一個身影站在她的面前,她又倒了一碗湯。
這人端起湯來,卻沒有喝,隻是好奇地問:“爲什麽大家都要喝這個?看上去一點也不好喝。”
安靜久了,突然有人說話,倒把孟婆吓了一跳,擡頭看去,卻見說話的是個女子,這女子長得秀麗好看,神情間帶着迷惑,身上散着幽蘭般的體香……
體香?
鬼魂哪來的體香?
孟婆盯着她看了一會後,伸手奪過湯來,忍不住罵着:“咄,明明沒死,還跑來跟我這老婆子瞎鬧騰。去、去!”
“我沒死麽?”女子像是很不解,“這麽說,我就不是鬼了?可我不是鬼,卻又是什麽?”
“不是鬼,自然就是……”孟婆頓住,說不下去了。眼前這女子,有形無影,雖不是鬼,卻也談不上是人。骨秀清妍,卻又不是天仙,無羽無角,也不像是妖靈……
孟婆轉身喊道:“牛頭馬面,給我出來!”
兩個黑影從冥河中飛出,晃着頭叫道:“什麽事,我們可是很忙的,不像你,隻要在這伸伸手就行。”
“看看你們給我帶了個什麽怪東西?”孟婆伸手指去。
牛頭與馬面看向那女子,登時也吃了一驚。牛頭說道:“也不見得就是我們帶來的,四州十類,每天都不知要死多少,我們哪有工夫一個個去勾?大多是讓它們自己投來,實在冥頑的,才由我兄弟二人出面。”
馬面點頭:“就是就是,我們可是很忙的,判官大人在等着我們交差,可下面的牌局還沒結束呢!”
“打不死的兩懶蟲!”孟婆罵道,“不管她是你們勾來的也好,不是你們勾來的也好,反正你們給我把她弄走。”
“可我們連她哪來的都不知道,又該把她弄到哪去?”“說不得,隻好先帶去給判官大人看看再說。”“可下面的牌局……”“反正你我都是輸家,這是突發事件,也算不得你我逃了賴帳。”“兄弟你真是太聰明了!”
兩個家夥商議完畢,伸手一扔,兩根鎖鏈套住那女子,就往冥河的另一頭飛去。
一個時辰後……
森羅殿中,掌案判官冷汗直流,不停地翻着文薄。文案之上,秦廣王眉頭緊皺,看着案下的女子。那女子正不住地打量着四周,像是覺得頗爲新奇。
“大人,”判官擦了擦汗,向秦廣王禀道,“屬下翻遍了生死薄,實在是不曾找到一個名叫萦塵,且今ri當死的。便是不當死的,也沒有一個對應得上。”
秦廣王朝那女子喝道:“你真的叫這個名字?”
那女子被他一喝,身子縮了縮,怯怯地不敢吭聲。秦廣王咳了一下,聲音放小:“你真的叫這個名字?”
“嗯,我隻記得自己叫萦塵,别的就都記不起來了。”那女子小聲應着,看上去頗爲委屈。
這卻該如何是好?秦廣王搓着太陽穴,考慮着是不是該把這個包袱扔給十殿閻王中的另外九個。就在這時,卻見一鬼吏進來禀道:“大人,太微天玉清宮玉女郭密香,手持王母娘娘信,前來求見大人。”
秦廣王大吃一驚,連忙命人将她請了進來。王母娘娘如今已是實際上的三界之主,又豈是他得罪得起的?
郭密香進入殿中,淡淡地看了萦塵一眼後,便向秦廣王遞上信。秦廣王拆信一觀,接着便松了口氣,向郭密香說道:“原來這位萦塵姑娘,乃是瑤池玉女,難怪已在生死薄上除名。既已弄了清楚,姑娘将她領回便是。”
“多謝王爺!”郭密香微微地施了一下禮,伸手将萦塵手腕扣住,拉着她緩緩退開。
待兩人一起離去後,秦廣王仍然立在那裏,沉默不語。掌案判官在旁邊小聲地道:“大人,就算這位萦塵姑娘真的是玉清宮玉女,既然已進入冥府,又豈可隻憑一封信便讓人領回?而且,看萦塵姑娘的神情,分明就不認得郭姑娘……”
秦廣王苦笑道:“豈止是不認得?郭密香剛才牽住她的手腕時,暗中種下了五蠱追星術,分明便是怕她逃了。隻是,既然有王母的信爲證,我們也就裝作不知便是,玉皇剛剛登位,人心不穩,九重天上的事,我等還是莫要幹涉的好。”
話音剛落,卻見那名鬼吏又跑了進來:“大人,上元天玉女宋辟非前來求見,說是上元夫人身邊有一個叫衛萦塵的玉女,不慎誤入地府,請大人允許她領回去。”
秦廣王與判官相顧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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