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宿命中的重逢,街上來往的行人,仿佛都在時空隧道裏漸漸後退,人來人往,卻無人駐足那一方天地。
那一場淡雲輕風中,四目遙遙相望,幾乎一模一樣的鳳眼。
劍眉下,鳳眸驚詫,冷鋒全無,隻有呼吸凝滞下幾乎噴薄而出的顫抖。
柳眉中,那一雙漂亮的鳳眼如古井無波,幽涼清冷,比這春寒中的冷風更爲漠然,比那遼闊的大海還要無情。
明知道這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絕不可能屬于他的笙笙,可楚宣,還是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一步步蹒跚,一步步如走在刀尖上一樣既絕望,又不敢放棄那一丁點的希望。
楚宣就站在離樓玉笙不過一步遠的地方,還能清晰感受到對方淡薄清涼的氣息,看着她依然絲毫不爲所動的冷峻眸光,他的眸子也染上絲絲哀切,終于還是伸出手,揭下她的面紗。
那是他所熟悉的容顔,眉目如畫,清雅絕倫,卻再沒了往日的嬌俏張揚,甚至連對他的絲絲不耐也沒有,這一張一模一樣的容顔,卻也隻剩模樣相同,這靜如止水,毫無生人氣息的女子,哪裏是他嬌恨嗔怒皆分明的笙笙……
他的手輕輕落下,那薄如蟬翼的面紗在清風中徐徐飄揚,他眼裏是失落,是悲苦,是自嘲。
“不是她……長得再像,終究也不是她……不是她……”
樓玉笙看着楚宣癡傻了一樣癫狂而去,心裏隻有一行字:………………
相見不相識,呵呵,她連容貌都沒變呢!
樓玉笙收回冷幽的目光,重新戴好面紗,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她并不知道,她走後文德也回頭一看,看她袅娜的背影,心下也是一歎,哎,果然隻是長得一樣,連走路的姿勢都不同呢。
不過話說回來,若不是雙生子,又不是易容,怎麽會長得一模一樣呢?連一顆痣的區别都沒有呢?
文德更想不到的是,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
樓玉笙回到滄瀾院時,公子賀難得有那好興緻在教商敏下棋,商敏雖然一點基礎都沒有,好在不笨,也還有點天分,倒沒把公子賀給氣的吹胡子瞪眼,見她回來,大家都很默契地沒有追問什麽,隻說她回來的時辰正好,該開飯了。
樓玉笙點點頭,在他們起身的時候忽然道,“我遇到楚宣了。”
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公子賀和商敏兩個人都被定住了,公子賀瞅了瞅她的神色,說,“他沒看到你?”
樓玉笙淡淡一笑,“看到了,還摘了我的面紗。”
兩人,驚悚。
又聽她道,“不過他沒認出我來,一直說不是她,不是她……”
公子賀簡直目瞪口呆,“怎麽會?”
樓玉笙想了想,“或許是像你說的那樣,我變了,所以他認不出吧,這樣也好。”
這樣,她就能下定決心了。
公子賀以爲她說楚宣認不出她就不會懷疑她的身份,皺眉道,“我看未必,他已經派人去憂縣了,不出兩三日,他就會知道真相。”
樓玉笙隻是一笑,并不打算解釋什麽,恰好阿決哭鬧,樓玉笙快步過去,原來是拉尿了,利落地給他換了尿布,換了床褥,他吸了吸手指,轉眼又睡了,看得樓玉笙直無語。
怎麽就生了個睡神呢?
見樓玉笙出來,微微歎息着,目光卻柔和的如他身上的錦緞一般絲滑,公子賀微微笑了一下,“小玉,這個月十二是楊若水成親的日子,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但既然你還活着的事遲早要公開,我還是告訴你一聲,至少也要準備準備賀禮。”
樓玉笙微微一愣,“楊若水?成親?怎的這樣匆忙?”
公子賀笑道,“其實不匆忙,前個月就定好了,隻因母妃實在太緊張她的婚事,早早就開始準備了。”
“新郎是什麽人?可調查清楚了?”畢竟,他們都知道楊若水曾經有過怎樣的經曆,新郎品性如何,實在太重要了,其他無論,一定要對楊若水好才行。
“你認識的。”
“嗯?”
“展清。”公子賀道。
“他?”樓玉笙着實吃了一驚,怎麽也想不到展清會和楊若水走到一起。
“是。”公子賀說,回憶起之前的事,也不知是追憶怅惘,還是覺得無奈可笑,“那時我也以爲你死了,可因爲有陛下護着,我不能直接對楚宣出手,就幹脆告他殺人,但誰敢接這案子呢,于是展清就被推出來了,那段時日他常常出入王府,母妃見他幾次,覺得他是個穩妥細緻的人,就有了撮合展清和楊若水的打算,我也就順手推舟讓他們單獨相處過幾次,難得若水不排斥,婚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樓玉笙聽後,卻是感歎,她樓玉笙何德何能,有這麽多知己好友,爲她做到這份上。
她這輩子,欠他們的,實在太多了。
……
商敏的所有資料很快就送到楚宣手上,前二十六年都沒什麽特别的,以往遇到耍流亡民的,她都用拳頭菜刀解決,獨獨一個月前,她被陳三綁走,又莫名其妙地被救走之後,竟然不是私下報複,而是告上衙門,這本也不是什麽稀奇事,稀奇的是,陪她一起去衙門的還有個戴帷帽的女子,沒人見過她的樣貌,隻知她身材高挑婀娜,嗓音清脆明麗,舉手投足俱是大家風範,氣勢凜凜,更奇的是,被狀告的陳三竟然當堂認罪,随後有人看到商敏和那姑娘并一個嬰孩以及一個神仙氣質,鬓前兩縷白發的青年男子一起離開了憂縣。
前去憂縣打探的人恰好是知道易帆的,知道易帆屢次想要刺殺楚宣的,就多打探了易帆的事,以免易帆将來有什麽行動他們卻不知道,結果這一打探,竟真的打聽出許多讓人驚愕的事。
他們打探到易帆是正月前來到憂縣的,後來跟商敏一塊兒去了商敏的老家,去了商敏老家一打聽才知,易帆當日是帶着一個昏迷中的大肚子孕婦去的,正月初一那日生下一男孩,取名阿決,據村裏人形容,那女子容貌極美,偶爾聽易帆叫那女子玉笙,打探的人震驚之餘索性根據村裏人的描述畫出樓玉笙的畫像叫他們辨認,那杯易帆帶來的女子果然是樓玉笙,而易帆出現在憂縣的時間,恰好是樓玉笙“死”了的第二天……
除此外,他們還從村長家得到了一副樓玉笙給出的珍珠耳墜,一并送了回來。
……
楚宣看完這封長長的信報,信紙輕輕跌落到桌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卻是那一副珍珠耳墜從信封裏跳出來。
那副耳墜是楚宣認識的,那是當日在望霞縣,他也以爲樓玉笙死了,結果她活着回來了,去了一家面館,拿了這耳墜當銀錢換面吃,後來被他拿回來還給她,這麽重要的東西,她竟然輕而易舉地送給别人了。
楚宣長笑幾聲,跌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蒼白的臉上滿是譏嘲。
他以爲她死了,絕望成那樣,不惜一切代價想要讓她借屍還魂,可她竟然活着,好好地活在另一個地方,甚至連回來,也從未想過要告訴他。
時至今日,他方才知道,爲何阿緣和楚賀都要阻止他複活她,因爲他們都知道她根本沒死,那所謂的決絕一句“碎玉不求全”,也果然是她寫的,目的也隻是阻止他複活她,卻從沒想過,隻要她肯露個面,他還有什麽好放不下的呢。
這個時候,他方才知道,那日在錦繡班外面見到的那女子,也果然就是她,明明看到他那樣滿懷期待,卻不肯開口說一句,她回來了。
呵——
往日情深,愈發可笑。
可笑!
可恨!
“公子,樓姑娘還活着,您不開心嗎?”文德觑着楚宣的反應,實屬意料之外,他還以爲他會欣喜若狂,可竟然滿眼諷刺,文德不禁有些擔心,輕聲地打斷了楚宣所有的嘲諷。
楚宣一聲輕笑,滿含酸楚,開心?有什麽好開心的?
從一開始,這都隻是一個騙局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她還活着,獨獨騙了他!
既然她要騙他假死,爲何還要回來?
既然要騙,爲什麽不騙一輩子!
爲什麽要撕破這個謊言!
文德雖然跟了楚宣很多年,對他也很了解,但畢竟不是他肚裏的蟲,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想法,他更不是經曆過情情愛愛的人,完全不懂這其中的百轉回腸,是以他雖然知道楚宣滿腹辛酸,卻實在不明白,他爲什麽會這樣不開心。
他絞盡腦汁地想着,試探道,“公子,既然樓姑娘還活着,不如去見見她吧。”
楚宣冷冷地笑,“你沒看出來她在躲着我?”
文德一愣,他是真沒看出來啊,如果樓姑娘誠心躲着公子,那日,又怎會任由公子摘了她的面紗?
他心裏忽然一突,樓姑娘總不可能那時就笃定,公子認不出來她吧?
可,怎麽會認不出來呢?
文德想了想,又說,“那公子打算怎麽辦?樓姑娘不已經生下小主子了嗎?您也不打算見一見?”
楚宣這才想起,還有個孩子,苦澀的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着,卻又莫名地有些心軟,爲着那個還未謀面的孩子而心軟。
他是很想見他,信上說,那孩子生在正月初一,叫阿決……
忽然,楚宣像是被蟄了,騰地站起來,滿面煞白。
那孩子,叫阿決?
叫阿決!
明明是她設了死局騙他,爲什麽還如此絕情地取了這個名字?
腦子裏有一根弦,蹭地一聲斷了,楚宣慌亂地在那信報上找着什麽,然後看到那一行字,樓玉笙自去了憂縣,一直昏迷不醒,直到除夕生産,才醒來幾個時辰,待生下阿決之後,又昏迷過去,直至十二日後才醒來,多日不苟言笑。
楚宣的手一直在顫抖,自那日之後,她昏迷近一個月,中途醒過一次,是因爲生産,可見她不是因爲傷重不得醒,而是不願醒來。
哪怕那是她設的一個局,可他那時要殺她,要殺阿決的心是真,他口口聲聲的厭憎是真,而她悲涼絕望,恨意決然亦是真。
終究,還是他錯了。
……
公子賀告訴樓玉笙,楚宣想見她,樓玉笙考慮半晌,說,在八珍樓見吧。
翌日,楚宣早早等候在八珍樓的包廂裏,面前放着一盞茶,茶水清清,能看到水面上的人影,臉色有些憔悴蒼白,黑眸幽沉,沒有期待,沒有激動,沒有興奮,隻有些恍惚。
包廂外,有輕盈的腳步聲,像是踩在柔軟的雲朵上,沒什麽聲音,可他依然聽得清清楚楚,然後聽到文德有些顫顫巍巍的聲音,“樓姑娘”,跟着,推開房門,腳步聲不疾不徐地響在耳畔。
楚宣甚至不敢擡頭去看,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局促什麽,直到她坐在他對面,他才無意識地擡頭,入眼,仍是那雙如古井無波的幽涼眼眸,她隻定定地看了他一瞬,微微低頭摘下了面紗,是他熟悉到閉着眼都能描摹的容顔。
然而也是這樣熟悉的容顔,卻讓他明明看見了卻不肯相信,不能相認。
對上這樣淡然無波的眼神,楚宣忽然覺得不知該怎麽辦,想好的要問的事竟說不出口,無意識地端起茶杯,才察覺手心裏都是汗意,然後脫口說,“你一個人來的呀?”
樓玉笙眼眸淡淡,看他一眼,“是。”
楚宣隻覺得讪讪的,但轉而一想,他們之間發生這麽多事,她還肯來見他,願意和他說話,已經是好事。
他又道,“我點了你往日愛吃的菜,不知道你還喜不喜歡,不如你再點幾道菜。”
樓玉笙淡聲說,“不必,随意就好。”
她這般淡漠随意,楚宣心中發苦,嘴一動,“笙笙”二字,此刻竟如千斤重,他開不了口再如此喚她。
本就尴尬的氣氛忽然就這樣凝滞了,楚宣不開口,樓玉笙更沒說話的打算,隻是楚宣坐立不安,樓玉笙卻如入定老僧,閑适淡然地品茶。
這樣的尴尬,直到小二送了飯菜好酒進來,楚宣才開口,“先吃點東西吧。”
樓玉笙點點頭,慢條斯理地拿着筷子夾菜,楚宣給自己斟了杯酒,又說她才生孩子不久,就不要喝了,對此,樓玉笙沒有任何反應。
楚宣幾乎沒怎麽吃菜,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看着樓玉笙吃菜,心裏在想,樓玉笙的确變了很多,整個人的氣質完全變了,以前是暖若驕陽,現在似冬日冰湖,而她變成現在這樣沒有生氣,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難怪她這麽恨他,不惜假死逃離他,可爲什麽,還要回來呢?
看到樓玉笙放下筷子,楚宣終于還是問了出來,樓玉笙淡淡地,略帶着一絲詫異地看他,緩緩道,“回來,自然是爲了報仇。”
楚宣瞳孔驟然一縮,心髒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被刺鈎狠狠地淩遲,他面上,卻是釋然一般的苦笑,“你打算怎麽做?”
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反正,就算他命大,也就隻有三個月可活,運氣差點,也就這一個月了。
樓玉笙沒理會他心中如何想,隻道,“霍安君如今遠在長安,秋萍不知所蹤,我便是想報仇,也無從可報。”
楚宣一愣,眼裏漸漸染上一層欣喜,“你說的是她們?”
“不然呢?”樓玉笙奇怪看他,忽然又像想起什麽似的,說,“也對,你應當不記得了。”
楚宣一怔,“不記得什麽?”
樓玉笙用着隻是旁觀的态度複述一件事的語氣說,“那晚在梅莊,你雖心智迷亂,卻還有一分理智,囑托易大哥準備一具女屍,李代桃僵,讓我假死,然後帶我離開。”
楚宣一下站起來,腦子裏亂哄哄的,隻剩一句話,“是我讓你假死的?”
樓玉笙奇怪看他,“不然呢,難道還是我讓自己假死?”
她又沒病!
雖然這樣的結局完全不是他所以爲的那樣,他再次惱恨自己又自以爲是地誤會樓玉笙,但,終究,還是有瘋狂的喜悅漸漸生長蔓延。
“所以我那天殺的……”
“是我。”樓玉笙冷漠地打斷他,“隻不過有易大哥暗中保護,又提前給我吃了續命的藥丸,我隻是受了重傷,并非真死。”
楚宣頹然地坐下,心情難受極了,這種感覺,就像被人推下懸崖後好不容易抓住一根繩子沒有摔死,卻又被人無情地砍斷,然後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我那天說的話,你都清楚,也都還記得?”楚宣臉色蒼白地問。
“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沒有多餘的情緒,隻是陳述一個事實,卻更讓楚宣絕望,仿佛,她連恨都沒有了,隻是純粹地把他看做要害她的人,她也隻是純粹地想要報仇而已,卻連仇恨都算不上。
茶杯裏的熱氣氤氲着那張煞白的俊顔,許久,才聽到他暗啞的聲音,“還有沒有可能,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