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玉笙也吃了點東西,有了些精神,靠床坐着。
她伸着手指,想要碰碰孩子,可在離小娃的臉蛋不過毫厘的距離時,膽怯了,并不敢去碰觸,倒不怕是幻夢一場,隻是一想到這麽可愛的孩子竟是那厮的孩子,是那厮嫌惡的孩子,她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是一個注定不會有父愛的可憐孩子,而她呢?曾經有多憧憬這孩子,現在她就覺得她有多不能照顧好這孩子,與其這孩子被生下來受苦,被父親厭憎,還不如,還不如那一次在名劍山莊就沒了……
可是,她又多舍不得啊!
她期盼了兩輩子,絕望了兩輩子,終于才有了這個孩子,可她真的怕,怕照顧不好他,怕他長大了懂事了會怨怪自己。
“妹子!我知道你看到小娃激動開心的很,可也不能激動的哭啦!你現在還在坐月子,真的不能哭啊!”一旁的商敏苦口婆心地勸着。
樓玉笙吸了吸鼻子,将眼中的淚逼了回去,擠出一絲笑,“我知道了商姐姐,我不會再哭的。”
像是在下決心,在發誓,她聲音輕了兩分,語氣卻也沉重了許多,“我不會再哭的!”
爲了那樣的人,不值得!
至于這個孩子,将來的事她無法斷定,但既然她僥幸活了下來,既然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她會盡最大的努力好好撫養這孩子,哪怕将來他怨怪自己,她也無怨無悔。
“對了,孩子取名字沒有?小名兒取了沒?雖然大名不着急,也可以叫個小名,總不能一直娃娃娃娃地叫嘛。”商敏忽然說道。
“玉笙,你覺得呢?”易帆柔聲問。
樓玉笙表情淡淡的,但看着小娃的目光卻柔和慈愛,她又伸出手指,但終究不敢去碰小娃娃的臉,而是輕輕去握他的小手,睡着了的小娃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一般,手動了動,抓住了樓玉笙的拇指。
“小名就叫阿決。”樓玉笙輕聲說,至于大名,她還沒想好,還沒想好這孩子究竟該姓樓,還是該姓衛。
“阿珏?”商敏說,“雙玉合爲一珏的珏字?這字倒是不錯。”
“不是,是決定的決。”樓玉笙淡淡道。
商敏微微一愣,叫這個字,倒是少見,不過她隻是外人,倒不好說什麽,何況隻是小名而已。
而易帆聽到這個字,卻是心裏微歎,哪裏是決定的決,分明就是絕決的決,她是徹底死了心,才會用這個字以表心志啊。
這一時,易帆竟不知要不要告知她當日情境了,她看起來,似乎已經不在乎當時究竟發生過什麽了。
又過了幾日,樓玉笙氣色好多了,臉上的笑也多了,已經可以給阿決喂食母乳了,易帆考慮了兩日,還是決定把當時的事告訴她,畢竟她有權知道真相,至于知道真相後她會是怎樣決斷,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剛剛入夜,阿決已經睡熟了,易帆在一旁坐下,“玉笙,有時間嗎,我們談談。”
樓玉笙的目光從阿決身上移開,看着易帆,微微一笑,“易大哥,這段時日,麻煩你了,隻是我現在身子不方便,還得要再麻煩你一段時間。”
易帆淡然微笑,“我一向視你爲親妹,照顧你是理所應當,不過此次的事,我也是受人之托。”
樓玉笙微微一愣,脫口道,“是賀大哥?”
“彼時吳王一心撲在他母妃身上,無暇分身爲你操勞。”
樓玉笙完全呆住,“那還能是誰?”
她腦子裏将她能想到的人快速地過濾了一遍,不太相信地問,“難道是意兒?”
雖然她信意兒能爲她這樣做,可彼時呂意亦遠在千裏之外,當時又事出突然,她就算有心也趕不及啊。
易帆搖搖頭,輕歎道,“是楚宣。”
像是突然被閃電劈了一道,樓玉笙雙眼暴突,心裏像是有驚濤駭浪在翻滾,要淹沒整個世界一般,“怎,怎麽可能?”
饒是她這幾日細細想來,覺得那日發生的事有些蹊跷,也萬萬料不到易帆竟會說這一切都是楚宣的安排!
那厮,那日說了那般冷酷絕情的話,完全不掩飾對她,對阿決的厭惡,又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安排?何況,他有什麽必要這樣做!
而且,那厮深恨易帆殺他家人,又怎麽可能拜托他?
哪怕隻是看一眼,他都會恨不得殺了易帆啊!
“玉笙,此事千真萬确,我絕無騙你的必要。”易帆溫聲道,“隻是此事說來話長,等你心情平靜點,我再詳細告訴你。”
樓玉笙腦子裏亂轟轟的,一會兒是楚宣那日滿臉厭憎,冷酷地殺她于劍下的模樣,一會兒又是他深情癡纏的樣子,可這所有的畫面都在腦海裏重演了一遍之後,她奇迹般的平靜下來,眼裏隻剩下淡淡的漠然。
雖然很長時間以來她都不曾再在楚宣身上用讀心術,可她依然能感知别人的情緒,就像之前她能感覺得到楚宣仍是有些喜歡她的,那日,她也能感受到楚宣刻骨冰寒的殺意,哪怕是他提前安排了她假死以躲過什麽,可他對她的殺意,對阿決的厭憎,都不是假的。
憑此一點,無論楚宣是爲了什麽而這樣做,她都不可能原諒他,也不可能就此放過。
想的這樣通透了,樓玉笙淡聲說,“我沒事,易大哥,你說吧。”
易帆雖然沒有讀心術,但洞察人心的本事也不差,看樓玉笙這麽快冷靜下來,她的心理,他猜的**不離十,可也隻是輕輕一歎罷了。
他說,“那日我去南诏爲太妃取解藥,等太妃服了解藥确定無礙之後才回去,那時已經很晚了,我本不欲打擾你,但想着你中午請了楚宣去八珍樓吃飯,擔心你又被氣到,身子有礙,就去找丁乙問了問中午的情況,但丁乙說,你早起後突然改了主意,說請吃飯答謝不夠心誠,特意改爲邀約楚宣去郊外梅莊賞梅,還道你嫌丁乙礙事,遣了他回來,獨自和楚宣留宿梅莊,我心道奇怪,以你的性子,肯和楚宣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已屬難得,又怎會突然轉性,可丁乙說,興許是你想通了,不想再跟楚宣鬧别扭了,他越這麽說,我就越覺得奇怪,無論真相如何,在外人眼裏你都懷着吳王的子嗣,無論你怎麽想的通透,也不可能這個時候回頭和楚宣重新在一起,何況那日并沒有發生什麽特别的事,更不至于讓你突然想明白大半年都沒看透的事,想的越多,我就越不放心,忽然就有了個猜測,心想你是不是要對楚宣做什麽才會假意言和,如此,我更擔心你勢單力薄會吃虧,連忙趕去梅莊。我本是想,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隻要确定你安然無虞就好,結果我竟然看到……”
那時夜深甯靜,隻有寒風呼嘯,滿院子都是梅花的清香。
楚宣的暗衛都離得遠,他進入梅莊更是如入無人之境,很快就在那還亮着燭火的房間裏看到樓玉笙。
他那時就站在窗外,看到樓玉笙安然地睡着本欲松口氣,但緊跟着就看到她旁邊還睡着楚宣,他剛一皺眉,那沉睡中的楚宣忽然醒來,坐直了身子盯着樓玉笙,眼裏似乎有些迷茫,但也隻是刹那,仿佛隻是人看花了眼,而後,他雙目緊緊盯着樓玉笙,殺氣四溢,易帆頓覺不妙,直接沖了進去。
這動靜驚不了遠在梅莊之外的暗衛,但足以驚到神志不清的楚宣。
楚宣皺眉看他,眉頭皺的很緊,像是在忍受什麽痛楚,墨黑的眼眸中閃過掙紮,讓易帆略一遲疑,停下腳步。
易帆看着眉頭緊皺,不由自主按住太陽穴,似乎頭疼欲裂的楚宣,他滿腹狐疑,在楚宣咬牙控制着什麽時,他心神一凜,一步跨過去扣住他的脈搏,狂跳紊亂,他體内真氣毫無章法地四處遊竄,竟是有走火入魔之兆,易帆更是困惑,亦猶豫是否要幫他,卻聽他極力壓制着什麽而隻有兩三分沉穩的語氣,“讓她假死,帶她走!”
易帆滿眼驚駭,連一句爲什麽都問不出,就聽他又道,“趁我現在還清醒,快去安排……”
他微微一頓,墨黑的眼眸裏盡是請求,“拜托了!”
易帆不再遲疑,“我可以幫你!”
他說着,就要跨上床榻替他引導四竄的真氣,可楚宣一擺手,冷冷道,“我不會要你幫我!”
易帆微微一頓,皺眉道,“何必。”
楚宣強忍着像是真氣在灼燒他身體的折磨,咬牙切齒地冰冷,“少羅嗦!你若心憂笙笙,就按我的吩咐做!”
易帆微哂,淡聲道,“我如何能确定我離開之後你不會傷害她。”
楚宣目光微垂,落在那沉睡的容顔上,幽深的眸光有刹那的柔和,“我還能堅持半刻,你要盡快!”
易帆又看他一眼,看他明明被折磨地死去活來卻依然能強忍着,還用那樣眷戀的目光看着樓玉笙,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便不再遲疑,閃身出去。
待他安排好一切回來時,楚宣已經睡下,他去探了兩人脈搏,俱安然無恙,楚宣也已恢複如初,之前的紊亂狂躁仿佛都隻是他的幻覺,而且,楚宣是點了自己的昏睡穴讓自己睡過去,或許,是他已控制不住,才提前讓自己睡了過去。
易帆微微歎息,在床邊坐下。
這一會兒安靜下來,他才有功夫去考慮整件事,越想越覺得奇怪,好端端的,楚宣爲何會走火入魔?爲何要安排樓玉笙假死?若是有人要害樓玉笙,他大可命他的心腹仔細安排,又何必……
易帆突然想到楚宣剛醒來時看樓玉笙的眼神,那分明是他看自己的眼神!恨極,必殺之!可不過一會兒工夫,他的眼神就有了變化,但随之而來的是頭疼欲裂,是走火入魔,是掙紮,他還說,趁他還清醒,他說他還能堅持半刻,莫非……他心智已亂,隻憑最後的意念強撐着做了最後的安排,以确保樓玉笙能安然無恙?可他怎麽笃定樓玉笙一定要死,難道要殺她的人,就是他?
他知道自己有個強烈的執念要殺了樓玉笙,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被那執念所吞滅,才會趁自己還有半分清醒時安排好後路。
可好端端的,他怎麽會有這樣的執念?
若非樓玉笙邀他來梅莊賞梅,他又怎麽會有這樣的機會?
所有的不尋常,似乎都緣起樓玉笙,似乎他的執念都是在來了梅莊之後才有的,難道問題出在這梅莊?
猶豫一瞬,吹滅了燭火,離開了這房間。
易帆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地細細排查,沒有任何問題,這隻讓他更加堅信自己的懷疑。
他悄無聲息地來到梅園,滿園的香氣,漫天的風雪,或許能掩蓋許多未知的東西,但隻要發生過的事,總會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迹。
終于,他看到一棵梅樹下有一個坑,似乎是新挖的坑,哪怕又有雪花落下,俱已融化,在這被白雪覆蓋的土地上,那一片棕褐色,格外顯眼。
易帆過去,在那小坑前蹲下,鼻尖是淡淡的陳釀酒香,因着滿園的梅花清香,若非走近,幾乎聞不到這酒香。
他想起他在飯廳裏看到的一桌子精緻的殘羹冷炙,當時還納悶如此美景佳肴,竟沒有美酒作伴,原來,是有人已拿走了那酒壇。
既然有人費盡心思闖進來隻爲拿走那酒壇,可見那酒有問題,易帆用力嗅了嗅,除了酒香梅花香,竟無他味,他忽然心神一動,一點點地撥開細細的泥土,終于看到一點白色藥粉,他撚起那一塊土,沾了那一丁點的藥粉放到嘴裏一嘗,竟是那會減弱人意志的藥物神迷散,更要命的是,這藥本應隻有他師門才有。
就易帆所知,他的師門數百年來,也隻出了他這一個敗類,而這種師門秘藥究竟是怎麽流傳到民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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