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角落裏,目光有些渾濁的看着密閉中的,連一絲塵埃也沒有的密室,斑斑點點的光線落在他頭頂,仿佛撕開晦暗不明的記憶前的黑布,他的目光漸漸清明。
昨天,他因爲得知笙笙徹底棄了他而昏厥,醒來時恰好毒發,姑姑安排了少女進了他的房間替他解毒,若非還有一絲清明,這個時候,他大概醒不過來了。
也許第壹次,笙笙離開那一晚,他是氣,是惱,也是爲了證明什麽,拒絕了那些替他解毒的少女,一個人硬撐了過去,也正因此虧損了身體,但第二次的時候,他已經發現,那毒藥對他多年毒害的後果終于體現出來了,他已經弱到無法再又欠愛,若是強行又欠愛,隻會讓他喪命。
他也明白了,他會因爲笙笙的放棄而昏厥,不是因爲他愛她入骨,隻是他的身子太差,承受不得一點半分的悲喜。
也許姑姑說得對,無論他多喜歡樓玉笙,哪怕是将他一顆心都給了她,她之于他,也不過是一個得到專寵的寵妾而已。
即使他從未想過要娶她爲妻,卻也從未看清這一點,而笙笙,看得比他更透徹,所以比他更早抽身離開。
其實,也算是個好結局。
他既然不能給她她想要的,就不必用所謂的喜歡縛住她。
他若離去,她還可以有個美好的未來。
至少,還有他們共同的血脈,延續着他的生命,繼續陪着她,遊戲這個世界。
……
鄭宣費力地站了起來,隻是這麽一站,竟也讓他累得心慌,虛弱地冒汗。
他緩慢地往前走,出了密室。
房間外,倚華正輕聲說,“大半天時間過去了,怎麽一點消息也沒有?”
文德歎歎氣,“之前送來的消息就說樓姑娘身邊有幾個極厲害的高手,或許遇到阻滞,耽擱了點時間。”
聽到提及樓玉笙,鄭宣腳步微滞,接着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安然坐下,靜靜地聽着他們繼續談話。
“有阻礙無妨,隻要能将她帶回來,她有事也沒關系,隻要小公子無事就好。”倚華淡淡地說,語氣漠然,仿佛曾經那個溫柔慈愛地對樓玉笙說不要因爲誤會而影響和鄭宣感情的,是另一個人。
文德歎氣,語氣卻有些凝重,“但願吧,但願樓姑娘回來後不要再和公子鬧了!”
“鬧?”倚華的聲音冰冷無溫,“就算公子對她情深,由得她她天翻地覆地鬧,我也容忍不了她騎在公子頭上!”
她冰冷陌生的語氣讓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東方禹心頭一凜,他本是禦醫,爲了照顧鄭宣,也爲了替他解毒,才被武帝派來鄭家堡,所以皇家的隐私,他見得不少,雖然他進宮的時候,倚華早已離開,他并未曾見過倚華的手段,但他知道,倚華是皇後宮中第一女官,她的手段隻怕了得的很,那樓姑娘雖然聰慧,卻不擅陰謀詭計,隻怕會敗得很慘。
文德卻像是有些好奇地說,“有公子護着,您能把她如何?”
倚華冷冷地盯着前方,唇角似乎扯了扯,弧度冰冷。
公子護着樓玉笙,她能如何?
她是皇宮裏出來的,隐私的手段還不會?要讓公子厭棄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把鄭家堡鬧得雞飛狗跳的女子還不容易?
隻要樓玉笙成功生下小公子,解了公子的毒,她還有什麽作用?
但這些,倚華沒有說,畢竟樓玉笙将來會做出什麽事,她并不知道,也确定是否一定要用那些手段去對付她。
而文德,看到倚華幽沉冷肅的表情,莫名的心底生寒,也不再多問,也不想多問。
外面,終于安靜了下來。
鄭宣安然坐在椅子上,因爲身子虛弱,臉色依然蒼白,額上還有冰冷的細汗。
他聽到他們的對話,知道他們背着他在對付樓玉笙,可是,知道這些之後,他的臉上,依然沒有多餘的表情,更沒有像以前一樣,一聽到和樓玉笙的消息,就容易失控。
好像,在知道樓玉笙徹底棄了他之後,他也漸漸放下那些不值得的深情。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漆黑的雙眸淡漠地前方,那幽寒沉刻的眸子裏,沒有一絲情緒,沒有一絲溫度,恍如暗夜蒼穹般無情無欲,隻冷漠俯瞰,連一絲嘲笑都懶得表露。
而後,他啓口,聲音因爲沒有休息好變得有一絲沙啞,卻顯得更爲蒼冷寒冽。
“都進來吧。”
文德一愣,公子已經從密室裏出來,他竟然沒有發現?
倚華面上一喜,眼睛裏已有了淚意。
而東方禹,悄悄地松了口氣。
他們推開門,看到坐在那兒的鄭宣,臉色蒼白,表情卻蒼寒肅漠時,微微一愣,不知爲何,心裏莫名地忽然難過地厲害,傷心地快要落淚,卻又因爲不想讓鄭宣看到,強忍住不讓眼淚落下。
“公子,您終于醒了,東方先生,你快替公子瞧瞧……”倚華強忍着淚意,心酸地說道,“奴婢先去叫廚房把膳食呈上來。”
鄭宣點了點頭,伸出一隻手交由東方禹把脈。
文德默默地站在一側,像是不存在一樣沉默地看着鄭宣沒有絲毫表情的臉,像是被雕刻出來沒有生氣的臉,心底的難過就像忽然湧出的狂潮,洶湧的讓他措手不及,任由其淹沒自己,在心底泛濫,甚至蔓延。
他爲什麽會這麽難過,難過地想要大哭一場?
他看着鄭宣依然俊朗的臉,那張本來線條柔和,眉眼溫潤的俊顔,即使鄭宣的神情常常倨傲不馴,也依然能讓人從他臉部的線條裏感受到一絲絲溫軟,可現在,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五官還是那樣的五官,卻像是變了一個人,再也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柔軟溫情,仿佛,那真的隻是雕刻出來的俊顔,冷峻奇漠、幽寒沉刻,沒有了人情,沒有了七情六欲,卻又不像是冰冷的機械,而更像是,大悲大喜之後的冷靜無瀾,好似這世間任何事,都不可能再激起他一個眼眸飛旋。
但他若隻是這般無情無欲也罷,畢竟他将來是要登上九五之位的人,是注定要承受高處之寒,注定一生孤家寡人的。
可是……
秋日的陽光徐徐緩緩,柔柔婉婉地灑進來,照耀在他冰冷的身軀上,像是給了一絲溫暖,卻鍍了一層孤寂,他的周身,是碎了一地的落寞。
……
文德悄悄地轉過身去,偷偷地抹了抹眼淚,深呼吸,運着真氣,仿佛這樣能讓他已通紅的雙眼變得正常。
他已經明白,公子爲何會在壹夜之後,性情大變——
隻因爲那個他深愛的姑娘,徹底将他從心底挖除,即使傷筋動骨,血痕累累,也毫不留戀地将他從她生命裏徹底的遺棄。
文德不明白,不過是兩個月的相處,不過是一場利用,即使喜歡的不得了,即使愛的深沉,又何苦,讓那個不是最重要的人完完全全地、不留絲毫縫隙地霸占着他的生命?!
可這世間,誰離了誰不都一樣能好好過下去?
爲何公子偏偏就如此看不開!
文德想不明白,更覺得不值得,可如今的公子,除了變得更冷漠無情以外,也讓他有了懼怕。
……
“公子,身子是您自己的,屬下即使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也救不了一個求死的人。”東方禹語氣沉沉,帶着濃濃的鼻音,“屬下如今能做的,也隻能是幫您慢慢調養着,您……”
剩下的話,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說了,難道要說,您再這樣糟蹋您自己的身子,即使哪天您想通了不想求死了,屬下也救不活您了?
其實這話,何須他說,公子何嘗不明白,可他依然選擇了這條不歸路。
“先生,您這話什麽意思,什麽叫公子……
求死?
東方禹搖頭歎氣,該如何解釋,說從公子拒絕讓少女替他解毒的時候,就已經在求死了?又或者說,從公子被下毒那一刻起,公子就注定沒有生的希望嗎?
哪怕他是神仙,也解不了無解的毒。
至于樓姑娘孩子的臍帶血,他也隻認爲,能更大程度地緩解壓制公子的毒性,能讓公子多活幾年而已。
根除?
他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期望。
東方禹收拾好東西,擡頭望了一眼文德,眸子靜靜的,卻告訴他,不要多問。
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砸着自己的心口,卻連哼一聲都不行,文德隻能沉默不言,不讓自己悲傷的情緒外露。
至于鄭宣,像是完全了解自己的情況,聽到東方禹的話,也一絲多餘的表情也沒有,隻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倚華帶着侍女呈上清淡的膳食,鄭宣不言不語地吃了,又喝了點滋補的湯,讓自己有些精神,一揮手,讓人退下,隻留下了倚華和文德。
有些事,即使他知道,也要聽他們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