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賀一看她,便斂了凝重,笑道,“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不過你那封信送到楚宣手裏後,楚宣大概沒信,現正查着這件事,又派了人來打探我最近動向,倒不怕别的,隻怕萬一這院子太過神秘引起他注意,極有可能暴露你,所以我想,”
他微微一頓,看了眼看話本正看的津津有味的商敏,道,“找個合适的時機,我帶商敏出去露個面。”
樓玉笙一想,“你的意思是讓他以爲你金屋藏嬌,所以才将這院子防守的格外嚴密?”
公子賀點頭。
“可……”樓玉笙猶豫一下,心說這根本不是你的風格,誰會信啊?在别人眼裏,不過是欲蓋彌彰的手段而已。
樓玉笙雖沒說出她的疑惑,公子賀卻是明白,笑道,“正因爲是女子,才顯特别。”
“……”
公子賀沒說的是,他其實是想讓楚宣以爲商敏其實就是借屍還魂的樓玉笙,隻不過最後才發現她是個假冒的,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爲何公子賀要阻止楚宣複活樓玉笙,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爲何要嚴密保護商敏,不過這些,其實沒必要告訴樓玉笙,隻要之後稍稍提點商敏就夠了。
而樓玉笙呢,真心不太懂公子賀的邏輯,但既然他這麽笃定,她也就信了,所以第二天,公子賀就帶商敏去錦繡班看剛排出的《天仙配》,隻是臨行前,公子賀說不能因此事影響商敏的聲譽名節,讓她戴上了帷帽,另外又打扮了一番,從背影來瞧,還真有幾分像樓玉笙。
錦繡班自正月間爲大戶人家唱《八仙拜年》而聲名鵲起,秉承樓玉笙抛卻門第之見的思想,除去大戶人家唱戲之外,也在自家搭建戲台,便宜賣門票讓普通人家也能來聽戲,雖有富豪人家不滿,但一來有王府護着,二來錦繡班的戲曲的确出衆,是以這些日子以來是混的風生水起,每場戲開席,幾乎座無虛席。
而《天仙配》已經是錦繡班自編自演的第三場戲,因才剛上演,更是吸引了大批觀衆提前幾日就買好了票,若非吳王身份特殊,沒提前買票的話還不能入場。
不過,吳王親自來捧場倒又是引起一場茶餘談資,卻也吸引了更多人來後來聽戲。
隻是這日,吳王也料不到,竟然遇到了楚宣。
那是戲幕剛結束的時候,商敏被感動的哭得肝腸寸斷的,好似她就是那被迫生生與丈夫孩子天人相隔的七仙女一般,讓公子賀一陣無語,完全無法把她跟樓玉笙口裏跟個潑婦似的破口大罵的人聯系在一起,也隻能感歎,女人果真善變。
等到商敏哭得差不多了,兩人才從包廂出來,迎面,卻是一身玄衣,眸比玄衣更黑更冷的楚宣。
看到公子賀停下腳步,商敏下意識地擡眼看,這不看不得了,一看人都差點傻掉了。
眼前這眉如冷峰,鳳眸幽深的冷峻少年男子可不是活脫脫的長大版阿決?
除了這個,她腦子裏突突的隻有一個念頭,這就是阿決他爹吧?
不但模樣俊俏,還這麽年輕,還這麽有氣勢,竟然敢直視吳王!
不,哪裏是直視啊!分明就是斜視!
天啊……
商敏看楚宣的眼神太過直辣,讓楚宣不悅地皺眉,冷鋒掃過去看到帷紗下隐約的容顔,卻是微微一愣,這模樣,似乎有些眼熟。
公子賀察覺楚宣在看商敏,雖是意料之外的偶遇,但效果卻不錯,他挪步過去,刻意擋在商敏跟前,閑适而冷酷地笑,“真巧啊。”
楚宣見他這般,欲加好奇這女子的身份,有了這想法,他身形一動,輕而易舉摘下商敏的帷帽,露出她略略驚惶卻清秀的臉龐。
“是你?”楚宣皺着眉,目光冷沉如冰。
“……”
衆人皆鬧不清這是個什麽情況,商敏更是滿面茫然,心說雖然她猜到這麽個俊俏冷酷的公子哥是阿決他親爹,可他怎麽一臉認識她的表情啊?如果她果真見過他,她怎麽可能沒印象呢?
公子賀皺着眉,暗喊糟糕,他們怎麽會認識?如果認識的話,豈不要讓楚宣懷疑?
當下,公子賀也沒了心思揣度其中一二,隻想立刻帶商敏離開,随口敷衍兩句,不由分說地拽着商敏匆匆離去,路上才來得及問她怎麽回事,可商敏比他還茫然呢,她真的對那俊公子一點印象都沒有啊,末了她又問了句,那到底是誰啊?
……
楚宣看着公子賀明顯有些不穩的步伐,冷眉越皺越深,商敏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怎麽會跟楚賀小兒在一起?如果商敏跟楚賀現在是認識,那隻能是因爲他們都恢複了當時無憂城的記憶,可如果恢複了記憶,商敏又怎麽會是一臉茫然?
很顯然,商敏是不記得他的,可既然不認識,怎麽會在剛看到他的那一瞬露出那麽震驚的神情?那樣的表情,至少應當是曾經在哪兒見過自己,或者看過自己的畫像,又或者是見過長得和自己像的人。
可,最後一個可能,可能性幾乎爲零,而她也的确不記得自己,隻能是不經意看過自己的畫像,但,總不能是在吳王府上看過自己的畫像啊。
楚宣爲此陷入了沉思中,思及自己認出商敏之後公子賀驚異的神情,越發覺得這其中有蹊跷,當下就吩咐人去查商敏,事無大小,全部上報。
且說公子賀帶着商敏回了滄瀾院之後,商敏也終于知道她剛才見到的人是誰了,他不但是阿決的親生父親,他還是樓玉笙口裏的仇人,皇曾孫,商敏此時已經不能再震驚了,這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怎麽就跟孩子他親爹變成仇人了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啊。
她不解,公子賀更不解,商敏自出生以後一直都呆在憂縣,從來沒做過什麽出名的事,楚宣他從未去過憂縣,他究竟怎麽會認識商敏?而商敏,竟然對他毫無印象?
樓玉笙見兩人俱神色凝重地回來,擰眉放下繡活,問道,“你們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公子賀緩了神色,一面坐下,一面淡淡道,“在錦繡班遇到楚宣了,他竟然認識商敏。”
後面一句話落下,果然就見樓玉笙瞪圓了眼睛,然後看着商敏,“你們以前認識?”
商敏卻是滿面苦惱,“我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公子賀道,“商敏從未離開過憂縣,楚宣也從未去過憂縣,應當是不認識的,卻不知這其中有什麽因由,隻是我擔心,既然楚宣認得商敏,她如今突然出現在吳都,又和我在一起,萬一楚宣有所懷疑,隻消去憂縣一查,你假死的消息就瞞不住了。”
樓玉笙滞了滞,“他應當沒這麽無聊吧?”
公子賀微微一哼,“不論别的,我如今藏了個他認識的女人寶貝一樣護着,就是足夠的理由讓他去查。”
他本來不過是就是論事,卻讓商敏紅了臉,腹诽道,都是假的,在做戲,什麽藏了個女人寶貝一樣護着,他哪裏護着自己了,胡說八道,鬼話連篇!難怪小玉提醒她不要被他的臉給騙了!哼!
樓玉笙一默,平靜道,“瞞不住就瞞不住吧,也沒想着要瞞他一輩子,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就被識破而已。”
公子賀深看她一眼,“你究竟如何打算?”
樓玉笙沒有說話,微微垂着眼睫看着腳尖的絨球,她其實心裏隐約有個想法,隻是她怕,她怕萬一不成功,她怕萬一楚宣又像之前一樣被控制,她不會每次都那麽好運地躲過。
若是以往,死了也就死了,愛恨都解脫,可現在,她有阿決,她舍不得丢下阿決一人,更怕楚宣心狠手辣到連阿決也不放過,所以,她實在不敢去賭。
“我能提個問題嗎?”見氣氛凝滞下來,商敏忽然開口。
樓玉笙收回思緒,輕聲說,“你問。”
“之前我隻知道小玉的仇人是皇曾孫殿下,而阿決的父親又以爲你已經死了想複活你,可我并不知道皇曾孫殿下就是阿決的父親,現在我知道了,卻更加疑惑,他既然想要讓你借屍還魂可見他很重視你,既如此他爲何又要害你呢?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你沒有搞清楚?是不是誤會阿決的父親啦?我瞧着,那皇曾孫殿下雖然看來性子清冷了點,但還不至于冷酷到對自己的孩子下殺手吧?我瞧他氣色并不太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應當是以爲你死了傷心絕望成這樣的吧?他這樣看重你,何不給他個機會解釋清楚呢?畢竟,我覺得,阿決還是需要父親的,你看我,就因爲父母早亡,性格不好,滿眼戾氣跟個羅刹似的,阿決雖然是男孩子不怕這樣,但,有父母疼愛的,總歸是不一樣的。”
……
入夜,阿決睡的安詳,樓玉笙卻睡不着,系了件披風來到院中賞月。
天上,隻有彎彎的月亮,月光柔和,也凄清,樓玉笙就坐在回廊上,背靠着廊柱,手抱着雙膝,腦子裏卻在想下午商敏說的話。
其他的不論,有句話,商敏卻沒說錯,阿決是需要父親的,有父母疼愛的孩子,總歸是不一樣的。
可是,阿決哪裏還能有父親疼愛呢?
每每想起那日楚宣對自己,對阿決的厭憎,哪怕明知那是他被控了心神不受控地說出那樣的話,也仍然讓她心寒,更不敢讓阿決與他相認。
隻是,若她一意報仇,将來免不了會有很長時間與楚宣周旋,那時阿決長大了,知事了,看到和自己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楚宣,她又該如何和他解釋?等阿決和楚宣相處出了感情,她已經報複完,又如何能在那個時候帶走阿決?
可若就此放下仇恨,她不甘心!
一味的逃避并不能解決問題,刻意被她忽視許久的問題,終于還是時候正視了,可即使面對,她依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眼前蓦地閃過楚宣虛情讨好的嘴臉,樓玉笙一陣厭惡,深深吸氣,還真不如冷酷無情來的爽快。
幾乎就是那一瞬,樓玉笙已經做了決定。
阿決畢竟還小,她會在他懂事之前,就帶他離開。
……
翌日,樓玉笙來吳都許久,終于出門了,隻不過是獨自一人出門,未免被熟人認出,戴上了特制的面紗。
她不知道她爲何要一個人出門,就是一種直覺吧,直覺,這是她做了決定之後的一次契機,一次讓她下狠心的機會。
樓玉笙沒去别的地方,就去了錦繡班,也去聽聽讓商敏感動的稀裏嘩啦的《天仙配》,不過不巧的是,今日上演的卻不是《天仙配》,而是《白蛇傳》,樓玉笙倒也不遺憾,左右都是她寫的耳詳能熟的故事,不過是想看看被他們如何演繹了而已。
買了包廂的門票,樓玉笙一人坐在裏面,有上好的茶水和水果點心,樓玉笙微微笑了笑,服務态度不錯,點個贊好了。
戲曲很快開始了。
白蛇下山報恩,與青蛇相鬥,收青蛇爲婢,斷橋邊篷船借傘識許仙,結爲夫妻,許仙聽法海讒言,誘白蛇喝下雄黃酒,白蛇現形,吓死許仙,白蛇盜仙草救許仙,許仙再次被法海誘騙去了金山寺,白蛇爲救他,水漫金山動胎氣,早産麟兒被收服,鎮壓雷鋒塔下。
這裏之後,就該是許士林十八年後高中狀元,回鄉祭祖拜塔,救出白蛇,一家團圓。
但是,樓玉笙卻改了故事的結局,白蛇被鎮壓之後,許仙悔恨不已,想盡辦法要救白蛇出塔,帶着尚在襁褓的許士林苦苦哀求,隻盼法海看在幼兒的份上放了白蛇,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最終,許仙誠意感動上天,開了雷峰塔的門,隻是白蛇出來時,面若冰霜,不複往日溫柔,無人知她在雷峰塔裏受了多少苦楚。
許仙滿心沉浸在一家團圓的喜悅中,熟料白蛇說,千年前恩情已還,她當離開,許仙大驚,苦苦挽留,這便有了白蛇那句,想要我原諒你?除非西湖水幹,雷峰塔倒。
在樓玉笙的筆下,是出悲劇,許仙最終沒能讓雷峰塔倒掉,也沒能讓西湖幹涸,卻日日夜夜不放棄,等到滿鬓白發,含恨而終,而白蛇遠在千裏之外,知道這個消息,也隻留下兩行清淚,再無其他。
隻是那謝老闆覺得太悲情的劇目不會被觀衆喜歡,改了結局,那時樓玉笙“已死”,卻不知這事,是以此時看到“許仙愛感動天,一道雷劈倒了雷峰塔,金烏炙熱,讓西湖水全部化成水汽,白蛇終于原諒許仙,一家團圓”的結局時,隻覺頭頂俱是雷陣雨。
就這爲一己之私的愛,不惜生靈塗炭的結局,還不如她原來的結局呢!
早知被改成這樣,她還不如按照原來的劇本讓許士林高中狀元回來救娘親呢。
樓玉笙覺得,她很有必要給謝老闆“拖個夢”,改改結局,不然哪一日大周朝發生個天災人禍什麽的,錦繡班必然成爲衆矢之的,而錦繡班所在的吳國,吳王楚賀也會成爲全國人民口誅筆伐的對象,這要萬一遇上個昏君,被滅九族都是有可能的。
真想不明白公子賀怎麽允許這樣的劇目上演!
她卻不知,公子賀也是個不知情的。
那時都以爲樓玉笙死了,他哪有那個興緻來聽戲?知道樓玉笙還活着,難得和商敏出來聽一出戲,聽的還是《天仙配》。
他們更不知道的是,謝老闆這樣改結局,其實也是有人授意罷了。
此時,樓玉笙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戴好面紗,離開。
才剛出錦繡班,卻遇上個不長眼的纨绔,看着樓玉笙身形婀娜,黑發如雲就覺得是個大美人,就起了調又戈的心思。(當然,吳王治下,還是光天化日,他也就敢過過嘴瘾而已。)
“喲,這是哪家的小美人,還戴面紗?趕緊把面紗取了,要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美人,就報上名來,爺今兒晚上就上門提親。”
那纨绔說着話,遞出手裏的折扇,想要學那些風-流公子一樣掀開她的面紗。
樓玉笙看着那折扇,一陣無語,這折扇還算是她“發明”出來的呢,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喲。
隻是,樓玉笙才剛剛擰了擰眉尖,仿佛是有心靈感應似的,她轉過眸,朝另一個方向看去,卻看到一身玄衣的楚宣,他也正擡起眼眸,幽沉的眸子仿佛在一瞬間失去所有的光芒銳利,隻是死死地盯着,她,死死地盯着。
那纨绔還納悶這美人怎麽這麽乖巧聽話,鬧得他好沒意思,突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勁,朝着她看的方向看去,這不看不得了,一看吓沒了半條命,那不是傳說中的皇曾孫殿下嘛!讓他看到自己當街調又戈良家女子,還不得扒了自己的皮!當下,也顧不得美人顧不得面子了,立馬收回手,帶着一衆小厮麻溜兒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