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月華喝道,氣勢立顯,卻是對着那奶媽的,“不過一個丫頭,敢和主子争東西?崔之濁,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按府裏的規矩,抽打二十鞭子,再賣與披甲人爲奴。”崔之濁回答。
那奶娘吓得面如土色,連忙跪地求饒。月華緩了緩:“既然你是花紅的奶娘,我給王爺一個面子,你收拾東西,一個時辰之内給本宮滾出王府!”
事情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崔之濁搖了搖無聲鈴,幾個内侍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拖着那奶娘下去了。
“你叫什麽名字?”月華蹲下來,問女孩。
“兒臣浮紅。”女孩子不卑不亢地回答,手裏依舊死死掐着那個籃子。
月華掃了一眼籃子,裏面就幾個面果子。這重面果子幹巴巴的,沒什麽滋味,唯一好處就是耐放,吃起來也頂包。就是月華身邊的小丫頭,也不一定能看得上的。
想必那個陪房也不一定喜歡吃這東西,隻是欺軟怕硬,怕是在别處找了個不痛快,氣撒在浮紅身上。
如果沒有這被關押的二十年,月華可能毫不在意這些東西。她從小生在宮中,誰也沒短過她的東西,雖然上過戰場,可也未曾生食草皮樹根。
可她現在知道了,一口饅頭,可能是要人命的。
王府居然還有這樣以下犯上的事,真是忍無可忍。
月華默默記載心裏,面上卻是不顯,看了崔之濁一眼,崔之濁立刻會意,叫來暗處跟着的人,吩咐他們準備一些點心。
月華繼續和浮紅說幾句話,問問她的年紀之類,順便等着崔之濁的點心。崔大總管的面子果然很足,沒一會兒,點心就用一個雕刻異常精美的籃子給裝了過來。
“我也有兩個小家夥,比你大上那麽一點,現在不知道在哪。”月華挺喜歡小孩,自己的兩個孩子卻被先後抱入宮中,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每次都是宮中宴會,隔着幾張大桌子,遠遠看一眼。
後來,更是連看一眼都成了奢侈,差點天人永隔了。
眼前這孩子,看上去就挺乖,月華喜歡乖孩子。“我送你回去吧。”月華說,想着順便見見那位生出這個孩子的如夫人。
浮紅很詫異,眼前的王妃好像并不生氣。王爺的其他寵幸,無不把她視爲眼中釘,恨不得将母女二人趕出去才好。她有些吃不準,但王妃的命令不是她一個庶子能違抗的。
“兒臣住在白汀苑。”浮紅說。
白汀苑?月華聽這名字覺得耳生,她在的時候,王府裏可沒有一個地方叫白汀苑的。她可不能說她不知道白汀苑是哪,于是牽着浮紅的手,讓崔之濁帶路去白汀苑。
浮紅拉着月華的手,走到一個荷塘邊。滿園荷花香氣,從很遠就能聞到。月華知道這裏,她俱熱,愛極了這個荷花叢中的白露台,每年夏天都要會從牡丹閣搬到那邊。
浮紅卻隻領着她繞到荷花池的另一邊。荷花池邊不知道什麽時候修了一座小房子,孤零零的,卻也有幾分意思。崔之濁把月華帶到樓前,幾個古字寫着白汀苑。想來本來是一座小院子,現在還沒建完。
一個老媽子從樓裏唉唉跑出來:“我的姑娘诶,你到底是跑哪去了?”
浮紅抿着嘴不說話。“我看到她,覺得挺好玩,就給了她一點東西。”月華笑笑說。她的笑,總是讓人很信服。
“這位夫人真是好心。”老媽子一下子接過籃子,仔細看了看裏面的東西。裏面幾樣面果子,都是些常見的,聞着香,蜜糖擱得足足的,很是頂飽。其中還有一樣東西,那是用異族進貢的水果做的,老媽子隻是見過,還從來沒有吃過。這下子送來這麽多東西,老媽子對眼前這位夫人的好感度大增。
可也知道,能用得起這些點心,她的身份不低。
“告訴你們夫人,管好自己的孩子,别讓她在外面到處跑。”月華說。
“夫人你是新來的吧,”老媽子立刻抓緊機會倒苦水,絲毫沒有替主子遮掩的想法,“誰不知道我們姑娘根本見不到母親呢。”飯都吃不上了,誰還管面子?
月華一點也不奇怪,她的孩子也不在自己的身邊,很小就被抱走了。這皇家,在自己母親身邊長大的孩子太少,一般都會交由身份比較高的夫人來撫養。月華雖然是靖南王正妃,但是出身低微,孩子一生下來,就送到宮裏、交由老太後撫養。
“那現在養她的是誰?”
老媽子不答話,再說就要說到劉逸身上了,她可不敢說王爺的不是。浮紅說:“我現在自己一個人。”
“如夫人呢?”月華又接着問。
“就在島上。”老媽子說。“隻有老奴一個。隻是老奴年歲已高,實在不能每天劃船到島上,也照顧不了她。”
劃船?月華隐約感到不對,白露台和岸邊有一座浮橋相連,怎麽會要劃船?聽這老婦人的口氣,那位如夫人似乎過得不好。月華歎了口氣,就算看在孩子的份子上,也不能苛待她的生母:“崔總管,我想到島上去看看。”
崔之濁諾了一聲,引路,四人一起走到荷花池邊。
白露台還是那樣,在煙波浩渺的水中,連荷葉都夠不到的地方。原先連通白露台的浮橋也不見了,現在去島上隻能劃船。
崔之濁搖了搖無聲鈴,又有兩個内侍過來。
船是南邊鲛人部落常用的船。木頭的,如同巨大的竹子劈成兩半,一節一節,方便人坐着。沒有漿,用一個長杆撐着池底過去。
浮紅第一個跳到船上,她大概有将近一個月沒有看到自己的親娘了。
白露台綠樹蔭蔭,比月華在的時候長的不知好了多少。柱子上的朱漆斑駁,已成頹唐之勢,徒增蕭瑟之感。
如夫人一襲白衣,身上仙氣缭繞,遺世獨立。縱使未施粉黛,也清麗脫俗。
月華認識眼前這個女人,老相識了,這女人是月華親生兒子——元讓的奶娘。
劉逸曾在給她打發時間的奏報中夾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大概寫了,他封了一個夫人,是元讓的奶娘。
都沒提到浮紅的事。
月華看着這紙條,當時就開始皺眉頭。
月華的小兒子叫元讓,在滿月前都是跟在她身邊過的,太子長琴就特别恩賜了一下,讓宮裏指派的專門的奶娘過來。劉逸的□□母趙太後卻覺得宮裏的奶娘不好,硬是讓侄子趙丞相從外面找了一個奶娘。月華也見過那女人兩三眼,好像叫如畫,低眉順眼的樣子,一看就挺老實,也沒有過多的堅持。
現在,劉逸就把她立爲夫人了,還有個封号,叫做“如”。
月華當時還以爲,劉逸是在敲打她。劉逸那個風流無比的性子,肯定不止這麽一個女人,但他提到的,也隻有這個女人。
要麽這個女人格外特别,要麽靖南王此舉大有深意。
依月華對劉逸的了解,前一種幾乎不可能:要說劉逸對她有多上心,卻也談不上。讓她住在這個四面環水的白露台,等于将她變相困死囚禁在這裏。
還有浮紅,府中如今隻有這一個孩子,還不得是千疼萬愛,可劉逸幾乎對她是視而不見。
月華覺得,劉逸應該不喜歡自己把浮紅養過來。
“我原先瞧着你還挺老實。”月華說,“現在,終于露出真面目了?”
“我本來就這樣,是你自己看走了眼。”如夫人說。
月華也不計較她的失禮,隻是頗爲感歎地說:“你現在過得,連我都不如。”
“五十步和百步有什麽區别?”如夫人冷冷地問。
“崔之濁,你告訴她有什麽區别。”月華說。
“是。”崔之濁站出來,“古時君子之戰,退百步即爲推出戰場;五十步則有再戰的可能。”
換言之,月華随時準備東山再起,而如夫人,則永遠出局了。
如夫人依舊是那副臨江仙的模樣:“一場戰役并不代表整個戰争。”
“那也要還有資格回來才行。”月華嗤笑着說。
如夫人的臉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麻雀就是飛上枝頭三年,也變不成鳳凰。大概,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吧。”
一句話就挑起了月華的怒火。誰不知道,趙太後故意刁難月華,特地選了一個身份極高的女子做元讓的奶娘。那些世家大族裏,選的丫頭都是大家女子。唯有月華,出身歌姬,本連給人做丫鬟的資格都沒有。這是月華最常被人攻讦的地方。
“我們倒是沒什麽,隻是别連累了自己的孩子。”月華說。
如夫人的臉色終于變了。
“難得我好心來看你。”月華說,“現在我走了,浮紅,和你娘親道個别。”
浮紅念念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娘親。
“滾!”如夫人指着自己女兒浮紅說。
浮紅也隻有拉着月華的手,回到船上。兩個人都不太開心。蓮葉太盛,擋在船前,月華吩咐崔之濁,這東西礙事,全部拔了吧。
“拔了之後,今年的藕就要上外面買了。”崔之濁說,“宮裏的人都說,咱府裏的藕特别好吃。”
“那就搬到南苑去。”月華說,“連根拔起來,種到大瓷缸裏去。想必王爺也很喜歡賞荷,又不願看到如夫人那張臉。”
崔之濁稱是,他一個總管,沒有說話的地方。隻是,他有些話,還是想提醒月華:“您不過是看了眼如夫人,也不知道明天會被傳成什麽樣……”
月華低着頭,她想忍,可是忍不住。她可以忍受花紅、花綠、花白,唯獨如夫人,她無法忍受。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恨意,永遠無法抹平。再忍下去,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成了案闆上的那塊肉。
崔之濁不說話了,冷眼掃了幾個下人,他們都知道不能多嘴。
下了船,崔之濁就命人圍島拔荷花,太陽落山之前務必做完。
浮紅在一邊,睜大着雙眼看着月華,月華突然有些疲憊,眼前這個孩子,該拿她怎麽辦,月華不清楚。心就如同剛做成的魚圓,軟似泥,所有骨頭都磨成了粉,和着血肉,揉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