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兒玉源太郎閣下準備背叛自己的祖國?”
“林大人,我們認爲和您攜手,才是拯救日本的正确道路。想必相關的内容久津姬殿下已經跟林大人讨論頗多,在下就不獻醜了。但是,林大人,在下雖然不才,但常思索當世之勢,也略有所得,不知林大人是否願意聽我一言?”
林有德做了個請的手勢,他決定先聽聽這兒玉源太郎的密使能丢出什麽高見,再做決斷。
“林大人,中國有句老話,叫物極必反盛極而衰,在下認爲所言極是。任何事物,隻要發展到了頂點,等待它的就隻有無可避免的衰敗。縱觀世界文明古國,莫不如是,但中華卻能一直延續至今,直到百年前也仍爲世界第一富饒繁華之邦。
“在下認爲,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每當中華趨于極盛的時候,便會有胡人亂華,爲中華帶來新的‘血脈’。”
“這我贊成。”林有德出其不意的打斷了竹中的話,“多元化有助于保持民族文化的活性,從漢代開始的民族融合确實在不斷的爲華夏文明注入新鮮的血液,許多已經成爲中國文化一部分的東西,原本都是從胡人那裏流入的舶來品。”
“多元化……”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反刍着林有德嘴裏蹦出的這個新鮮詞,他似乎一時間沒有能完全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林有德這才想起來多元化這個詞貌似是二十世紀中後期才流行起來的玩意兒,自己一不小心給提前創造出來了,日本人可能連這詞究竟是哪三個字組成都不清楚。于是他用手蘸了點茶水,在桌上把這個新詞寫了一遍。
就這樣,竹中盯着那三個字看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回過味來:“嗯,多元化,這個詞好,好啊。久聞林大人文采過人,今天終于見識到了。沒錯,在下的意思就是這‘多元化’。所以,吸收新的東西,對中華輝煌文明的延續也十分的重要。日本與中華一水相隔,大和的文化與中華文化既有大量相似之處,又有許多不同,在這個中華落難的時候,林大人,您不覺得日本文化最适合擔當爲中華增添新血液的重任嗎?”
看着一臉興奮的竹中,林有德暗地裏咋舌。
從剛剛開始他就覺得這日本人的理論有些耳熟,就一直在想他穿越前是不是在哪兒聽過類似的理論,現在他終于想起來了。
在上個時空,帝國主義時期的日本的曆史學家對中國曆史的研究,就是采用的類似基調:文明在自我發展的時候會積累“毒素”,然後需要一個外部的“刺激”來解毒。所以五胡亂華締造了隋唐盛世,蒙古入侵滅宋最終催生了強明。這個論調怎麽看都是在粉飾侵略戰争,林有德自然對此鄙視有加,但眼前這位竹中先生的說法,卻和上個時空有些不同。
林有德贊同的這套民族融合促進中華文明延續與發展的說法,如果以辯證的、唯物的角度去看,實際上和所謂的解毒說之間,也就隔了一層窗戶紙罷了,因爲神州大地上所有的民族融合,都伴随着殘酷的戰争。
不過,在林有德從他個人的、主觀唯心的角度看來,兩者之間有個關鍵的區别:融合說,中華是強勢的那一方,我們允許胡人加入到我們的體系中來,我們賜予你成爲中華民族一份子的資格;解毒說,侵略者是強勢的那一方,他們以救世主的姿态向我們降下救贖——這就不能忍了。…。
正因爲這個主觀上的差别,林有德突然覺得眼前的日本人挺可愛。
可愛歸可愛,該将軍的時候決不能手軟。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有德别有深意的刹住話頭,用手輕輕的轉着面前茶杯,粗瓷茶杯的杯底和杯墊摩擦發出不輕不重的沙沙聲。
林有德成爲領袖這麽些年,也算是掌握了不少在面談中給對面施壓的技巧,這轉杯子也是其中之一。
等到日本人額頭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時,林有德才再次開口。
“真是相當有見地的看法啊,内藤湖南先生。”
化名竹中的密使身體像觸電一般猛的一抖。
一看這反應,林有德知道自己押寶押對了,當然,他本來就認爲這寶壓得十拿九穩,因爲這位密使遞給林有德的名帖上的名字叫竹中虎次郎,而後來提出了“解毒說”的主要理論依據“唐宋變革論”的内藤湖南,本名就叫内藤虎次郎,内藤湖南是他的雅号,就和什麽五柳先生之類的是一個性質。1910年他發表《概括唐宋史觀》這篇論文後,内藤湖南才漸漸成爲名動日本史學界的名字。
現在,内藤湖南這個名頭應該還隻有内藤虎次郎的私交好友才知道。
所以林有德才直接抖出了他的号,以求“震虎”的效果。
也難怪内藤虎次郎如此震驚了,這次他到荷浪牙波可謂将保密做到了極緻,整個過程中隻有兒玉源太郎的幾個心腹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結果林有德上來就戳破了他的僞裝——戳破就算了,還要是用連兒玉源太郎都不知道的一個雅号來戳破!
其實和室裏驚訝的不光内藤虎次郎一人,跪坐在林有德身邊的巴也吓了一大跳。林記的情報機關之前多方探聽這位密使的來路,結果卻一無所獲,爲此巴還不惜動用自己的關系,發動日僑區長州藩的各位提供線索——結果卻仍然一無所獲。
現在倒好,林有德開口簡單一句話,林記上下那麽多人都白忙乎了。
巴悄悄的看着林有德的後腦勺,清澈的黑眸子裏很少見的顯出了迷惘的色彩。而此時林有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内藤虎次郎身上,對此全然不覺。
“林……林大人,”内藤虎次郎終于扛不住了,掏出手絹開始擦拭額頭上的汗,“您……林記的情報能力,果然名不虛傳,您一定有一位仿佛服部半藏再世的情報負責人。”
林有德心想你錯了,我隻是開了挂而已。
表面上林有德卻擺出一副謙恭的模樣:“不敢當,爲了在這險惡的國際環境中生存下去,我們被迫加強了諜報的力度而已。”
林有德這話讓巴眼中的疑惑更濃了,内藤虎次郎好像察覺到了什麽,但他向巴看去的時候,女孩非常鎮靜的朝他莞爾一笑,随即低垂目光,恢複最初那副畢恭畢敬的下人做派。
這時候林有德繼續說:“内藤先生,我已經明白您的來意,也知道兒玉源太郎的想法。但是,要讓我們相信你們的誠意,光這樣遠遠不夠。”
“您所言極是,但是以兒玉大大人現在所處的地位,實在不方便做太過明顯的舉動,大人隻能私下湊出五十萬兩白銀作爲見面禮。希望您能理解。
“原本我們打算完成大部分的準備後再與您聯系,隻等您派出海軍艦隊協力,就立刻起事。但這半年來,日本帝國政府的情報總長明石大佐在台灣安插了許多眼線,專門刺探和暗殺有親近荷浪牙波傾向的人士;最近半年帝國政府對台灣的人事調動也相當的頻繁,這種情況下,我們實在無力獨自完成台灣起事的準備。”…。
“所以就來找我了?”
“大人英明。”
林有德想了想,最後決定:“錢我就先收下了,具體怎麽和你們合作,我還需要和我的幕僚商量一下。内藤先生請你回去拟一份合作的構想細則……”
“那份構想,不才已經做好了。”内藤虎次郎從懷裏掏出一個頗有份量的大信封。
林有德不由得搖頭,心說這要被人偷走了,不就成了通敵的證據了嗎?不過他才不會那麽蛋疼去提點日本人的失誤,所以他一把接過内藤虎次郎從信封中掏出的卷宗,粗略的翻了翻就放在一側。
“那麽,内藤先生,今日就到此爲止,這份細則我回去會好好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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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林有德送回大本營交給約瑟芬守着後,巴再次回到了日僑區的大社,找到了正在禦殿中閉目養神的久津姬。
“怎麽了?”
巴爲了避嫌,四年來基本沒有私下拜訪過久津姬,有事情不得不來的時候,總會帶着大量的随從,因此久津姬這句“怎麽了”明顯聽得出她的詫異——盡管她仍然維持着閉目養神的狀态。
“……”
巴跪坐在禦殿正門附近,并沒有立刻回答神巫女的問話。
久津姬也不催促,于是巨大的禦殿一片寂靜。
建造這禦殿的時候,林有德爲了體現自己對久津姬的重視,刻意命令設計師把面積加大了兩倍,導緻整個大殿比伊勢神宮的禦殿都要宏偉,内部空曠得就像個室内足球場。這樣巨大的面積,加上那極具神道教風格的布置和室内裝潢,這個空間隻要處于安靜的狀态,就會自然而然的讓人産生莊嚴肅穆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整個空間中隻有兩人的時候,就變得尤爲強烈。
巴跪坐在這樣的大廳中,目光低垂的沉思着。
終于,她擡起頭來,對上久津姬的目光。
“殿下,您當初,爲什麽會選擇将自己的未來寄托在有德……寄托在林大人身上?”
久津姬笑了。
“如果我說,那時候單純是走投無路了,來投奔你而已,你會覺得失望嗎?”
“……”
“但是,很多被迫做出的決定,時候回想起來,往往都會給人一種‘命中注定’的感覺,這種體驗相當的奇妙呢。”
“……”
見巴依然不說話,久津姬繼續道:“我多少能猜到你現在心中在爲何事疑惑了。巴,你記得我們和美國人簽下的那些石油協定嗎?”
“……記得。”
“外界都以爲是我發揮神力,占蔔出了油田的位置。但實際上,你我都知道,最早從‘神’那兒得知那些油田在哪兒的人不是我,而是林大人。這幾年我看了不少西方地質學的著作,所以我知道,每個大油井下面都有一大片儲油的岩層,所以林大人給我畫的那些咋看很大的區域其實就是儲油的岩層的所在,我隻是占蔔出哪個位置最容易出油而已。”
“……嗯。”
“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林有德這個人和一般人不同。你看,我們神姬,和一般的女孩子明顯不同?可這種不同是與生俱來的,即使在科學和導力技術如此發達的現代,人類也隻能用‘神的恩賜’來解釋我們身上擁有的力量。而我一直以來都有一個疑問,那就是,神給予我們人類的恩賜,就隻有智慧和這飄忽不定的神姬血統嗎?”…。
巴的身體以極微小的幅度抖了一下。
久津姬沒有再說話,她用自己的沉默告訴巴她在等候回答。
“我……我不知道。”巴的聲音裏有着顯而易見的動搖。
久津姬歎了口氣。
“在中國,素來都有‘龍氣’、‘帝王之相’之類的說法。這個國家經曆的治亂更疊遠中亞和歐洲的那些古老文明更多,但那些文明都衰亡了,中國卻一直留存到了今天。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每逢亂世,總會有一個雄才大略的人将國家重新統一起來。
“中國人總喜歡說‘時勢造英雄’,而西方人最近幾百年也針對社會的興衰更疊提出了許多的理論學說,并且傾向于認爲社會的進步,才是主要的動因,英雄們之所以是英雄隻是因爲他們剛好在那兒。
“但是,說不定真想并沒有那麽複雜難懂呢?英雄之所以是英雄,隻是因爲他們一出生就背負了那樣的宿命,他們就和我們這些神姬血統的持有者一樣,他們的血管裏流淌着龍之子的血統。爲什麽我們可以接受由神賜予力量的戰士,卻不能接受那些被神指定爲時代終結者和開創者的領袖呢?”
“可是……”巴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語氣已經踏入了不敬的範疇,于是趕忙頓住,輕咳幾聲後才用優雅得體的調調說道,“可是,殿下,我和林有德同甘共苦五年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不是神,而是人。”
“沒錯,他是被神選擇的人。”
說着久津姬緩緩的睜開了雙眼,那對沒有聚焦的瞳孔中燃燒着狂熱的光。
巴下意識的吸了口氣,她顧不得禮數,整個身體向後縮了縮。
“……我,不能接受。”
“沒關系,”神巫女再次閉上眼睛,“剛剛那些,也隻是我個人毫無根據的臆斷罷了。”
說完久津姬就不再開口。
巴在禦殿中又坐了十來分鍾,終于起身告辭。
離開禦殿的時候,少女的表情和她來時一樣凝重。
——雖然不能接受,但是,如果真是這樣,那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就解釋得通了。包括他在立足未穩的時候一意孤行丢開荷浪牙波的雜事,到美國去找蘇菲,包括他最近突然學會的那些演奏技能,還包括他那殘缺不全的過去和成謎的身份,所有的都能解釋得通。不……是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
想到這,巴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我究竟,愛上了一個多麽不得了的家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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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林有德一點也不知道自己二老婆……的頭号人選心中的煩惱與困惑,他這時候正在大本營的作戰室裏,對着作戰室牆壁上那剛換好的巨幅台灣地圖發花癡。
“台灣啊……你們幾個,制定一份在台灣登陸占領台灣全境的作戰計劃,越詳細越好。”
參謀們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大又發什麽瘋。這林記剛打完仗,還沒緩過勁來呢,怎麽着,又要打台灣?
但是林有德是大boss,而且是很少直接跟他們這些小參謀下命令的boss,所以幾個人不敢怠慢,立刻表示“堅決完成任務”。
然後林有德揮揮手,示意所有軍官暫時離開作戰室。
約瑟芬在一旁看着丈夫,一身軍裝——她剛剛在和參謀們進行兵棋推演對抗。在作戰室隻剩下他們兩人後,約瑟芬開口問道:“到底怎麽了,什麽事情這麽高興?”
“兒玉源太郎要向我們投誠。”
“所以你就下令制定進攻台灣的計劃?”
“這是疑兵之計之一啦,不是常說‘要騙到敵人首先要先騙到自己人’麽?”
約瑟芬看着興高采烈的丈夫,輕輕搖了搖頭,然後面帶笑容走上去,從後面給了林有德一個結實的擁抱。
“要小心有詐哦,親愛的。”
“嗯,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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