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孫雯來得突然,但林有德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現在自己手裏有錢、有兵、有根據地,革命先行者同學不來找他要兵要錢那才比較奇怪。
該來的總是要來,早晚問題其實不是問題。
女仆進來通報有人投了名帖,林有德聽到名帖打的名号後,暗自吃了一驚:這孫雯竟然用本名來投帖。不過轉念一想,現在廣州地區神姬營被拉走還沒調來補充,兵力正好空虛,孫雯本身就是神姬,身邊又有好些神姬追随,其中不乏擅長反偵察和反刺殺的妹子,确實不太需要擔心清廷想對她不利。
上個時空孫大炮一直沒被幹掉有點開挂的味道,讓人嚴重懷疑清廷密探的能力,這個時空孫大炮真的開挂了,清廷想殺殺不掉,行動成本太高。
這邊的清廷真是悲了個劇。
林有德讓女仆把孫雯一行帶到小花廳稍後,女仆下去後,他轉向巴。
“這個孫雯,是個什麽樣的人?”
林有德知道的那個孫中山,是幾十年時間沉澱之後,留在教科書裏的形象,這個形象充滿了後人的解讀和扭曲。何況這是個異時空,此孫雯非彼孫文,林有德覺得有必要在接觸前通過與孫雯有直接接觸的巴,對她做一個更深入的了解。
巴沉思了一會兒,才鄭重其事的答道:“孫雯小姐……是個很無私的人。也許她……不,她确實沒有林先生……”
“還叫什麽林先生啊!”陳海輝打斷了巴的話,“親昵一點嘛,沒關系的,在這都不是外人。”
林有德在桌子底下踹了陳海輝一腳,用嘴型對他說:“你給我閉嘴。”
可沒想到巴在沉默了一小會兒後,笑道:“嗯,那麽,就……就像夏芳蘭小姐那樣,叫您有德?”
“啊,嗯,這樣就好,反正我也總是直接叫你名字。繼續剛才的話題,孫雯沒有我什麽?”
“孫雯小姐可能比不上有德你的雄才大略,也沒有你那樣的眼光和睿智,但她在兩個方面絕不輸您。那就是勇氣和意志,另外,我個人覺得,孫雯小姐還有一個要比有德你更強的地方,那就是品行。”
林有德笑了,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悠然答道:“我林有德确實品行不端,海輝和我或許算是物以類聚,可品行端正的巴你不也一樣一直留在我身邊了嗎?”
女孩一下啞然,陳海輝在旁邊一個勁的偷笑。
林有德幹咳幾聲,說:“我們還是聊孫雯。”
“嗯,說孫雯。孫小姐是個行事光明磊落的人,雖然有德你在這兩年間不斷的表現出你對孫小姐的一些看法,但我至今仍然相信,她不會做出知道起義可能失敗就丢下同志們離開的行動。我覺得孫小姐的問題就在于,她太過于輕信别人,對勢态的估計總是過于樂觀。我聽過孫小姐的演講,和有德你高談天下形勢的情形做個對比的話,孫小姐的演講更有激情,更具感染力,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激昂與自信。”
“那我的演講呢?”林有德擡頭看着巴,小有興緻的問道。
少女凝神思考了片刻,才答道:“有德你的演說,有一種好像天下的運勢都在你的掌握中的感覺,你的演說充滿了由嚴密的邏輯構成的雄辯,讓人情不自禁的認爲‘未來很可能真的就是這樣’。”
因爲那是另一個時空真實發生的曆史,然後又有那麽多曆史學家的馬後炮解讀,當然雄辯了。
“我一開始,”巴繼續說道,“會留在有德你身邊,首要的原因就是,我很想确認你的話可以相信到什麽地步,你是隻會說大話的空談家,還是有真材實料的雄才。第二個原因就是,我總覺得,你很奇怪,明明輕浮、滿腦子下流的思想,但……在王天麟死的時候,我又在你身上感受到了貨真價實的感傷與憤怒。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真心想要振興你的國家,你身上這種矛盾,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是誰規定色鬼不能胸懷大志的?兼濟天下的一定要是正人君子嗎?”
林有德剛說完,巴就笑了。
“您說得沒錯。”
“怎麽又變成‘您’了?”
“我還不适應不用敬語和有德你說話,一不注意就變回來了。”
林有德聳聳肩,“您”就“您”,他其實覺得這種東西沒什麽所謂,畢竟他來自一個在大多數情況下互相之間都是以“你”、“喂”、“那個誰”來稱呼的時代。
林有德剛要站起來,巴卻又開口了。
“另外孫雯還有一點特殊的地方,她血統純度在我之上的神姬,戰鬥力卻不如我甚至不如一些下位的神姬。她的能力很特别,這種能力讓她可以清楚明确的将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其他人。在神姬之間,上位神姬對下位神姬也擁有類似的影響力,我們可以完整的把自己對某件事的看法傳達給血統純度較低的神姬,這也就是普通人所謂的‘精神污染’,而孫雯擁有對普通人傳達想法的能力。”
“也就是說他能給普通人洗腦?”
林有德蹙眉,要是真的這問題可就大了。
但巴搖搖頭。
“完全不是這回事,不管是上位神姬對下位神姬也好,孫雯對普通人也好,我們能做到的隻是完整的準确傳達自己的想法,對這想法做出什麽樣的判斷,以什麽樣的方式來回應,我們是沒有辦法幹涉的。‘精神污染’隻是旁人的誤解罷了——而避免這種誤解,正是這種能力最大的優勢之一。”
林有德這才放下心來,可他心中随即又生出些許的疑問。
“這種能力,會不會有副作用啊?比如讓她内心藏不住事什麽的?”
“并不會,在孫雯自己不願意的話,周圍的人是沒辦法窺知那些話的内容,但人們還是能感受到孫雯内心的情緒,這點是藏不住的。另外,孫雯也不具備窺視人心的能力,有讀心術的神姬目前世界範圍内隻有一位,卻不是孫雯。”
“原來如此。”
這下林有德就有底了,可巴似乎還不放心,所以繼續介紹道:“追随孫雯的人當中,很多人就是因爲感受到孫雯的内心,敬佩她的光明磊落與正直,才選擇跟随她的。”
林有德咂了咂嘴,在上個時空他就在奇怪怎麽孫中山坑死了一批又一批人還有人死心塌地的跟他幹,上個時空的真實情況林有德自然無從得知,可看起來這個時空這位孫雯,是以德服人的典型。
顯然她和花天酒地玩妹子起家的林有德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林有德除了最貼近自己的幕僚班子,其他部屬有多少能算死心塌地,他自己都沒底,可這孫雯,估計身邊都是一幫死士。
不好辦啊。
林有德站起來,在摸着腦袋在書房裏來回踱了兩圈,終于拿定主意。
“好,就讓我們去會會這孫雯。”說完林有德剛要往書房外走,卻中途變了卦,“不,不能我們過去會她,要她進來找我。來人啊,傳話給孫小姐,我在書房内恭候她的光臨。”
女仆領命走了後,陳海輝有些擔心的問:“需不需要加強下警備,她身邊可是好幾個神姬。”
“她應該不會把全部人都帶過來,那樣太顯眼。”林有德鎮定自若的說道,“而且我有巴在身邊,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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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雯一行男女對半一共八人,浩浩蕩蕩的就進了林有德的書房。
孫雯有種鄰家女孩的感覺,不算太長的披肩發在後腦紮成一束短馬尾,馬尾的根部系了一個醒目的白蝴蝶結。她身上的衣服和這個時代大多數女孩的服裝都不同,更接近林有德熟悉的那個年代的女性裝扮,據說這就是她爲了強調自己救國的志向,專門設計的“中山裝”,可惜林有德尋思了半天沒想明白這衣服的設計哪兒和救國有半毛錢的關系。
本來林有德想坐在書房裏等孫雯進門,好好的充一番大爺,可想了想覺得自己沒迎出去,而已讓人家自己進來拜會這點,按照這個時代的禮節就已經算是不敬了,這已經充分的挑明了自己的态度,沒必要再多做什麽表示。。
所以孫雯進來的時候,林有德正站在書房正中間,雙手在身前交叉,一副恭迎貴客的态度。而他身邊,雪代巴表情莊重,垂手而立,陳海輝則毫不掩飾自己的低級趣味,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巴,把孫雯脖子以下的部分反反複複的掃了好幾遍。
“上等貨欸。”陳海輝小聲嘀咕了一句,正好傳進了林有德的耳朵裏。
林有德舉雙手贊成陳海輝的看法。
孫雯一看見雪代巴,就高興的喚着“寅藏”,張開雙臂向巴迎了上來……這時候林有德第一次對巴描述的孫雯的能力有了親身的體會,他明确的感受到了孫雯對巴的思念,以及重逢的喜悅。
巴上前兩步,卻在即将和孫雯相擁的刹那一個轉身,賞了孫雯一個側臉。
“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興中會的總理孫雯孫小姐,我的舊識,而這位,是我的主人林有德林先生。”
巴那種公事公辦的态度,讓孫雯相當的尴尬,一時間愣在那裏,因爲巴這态度傳遞出一個明确的信息:她已經是林有德這邊的人了,孫雯已經成爲舊識——成爲過去的回憶之一。
林有德沒想那麽多,察言觀色不是他的強項,他隻當孫雯被巴這種見外的态度打擊到了,按着既定的計劃拱手作揖道:“孫小姐,久仰久仰。”
沒等孫雯答話,她身後一名白面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發話了:“哼!久聞林掌櫃對付女人很有一套,今天總算是親眼見識到了。雯,我們還是不要和他廢話了,省得到時候連你也給迷了心竅!”
“少白!”孫雯呵斥了一句,林有德這才知道那白面書生竟然是廣州四大寇之一的陳少白。
呵斥完友人,孫雯轉向林有德,也像男人一樣雙手抱拳道:“承蒙波士頓安良堂大香主司徒美堂兄的極力建議,雯特前來拜會林先生。”
林有德“哦”了一聲,心想原來如此,難怪她沒去菲律賓去找向取義而是冒險跑到還在通緝她的廣州找自己,原來是司徒美堂從中牽線搭橋。
“另外,司徒美堂兄還建議我,見到林掌櫃之前,不要以電報或者任何形式通知您,他認爲那會讓您主動避開與我見面。”
司徒美堂的擔心不無道理,但林有德根本就沒有避開孫雯的打算。相反,他準備和這位革命先行者來一番正面交鋒,看看這姑娘的理想,能否鬥得過百年以上的社會學發展和曆史學的進步所沉澱出來的雄辯。
“孫小姐,”在了解了孫雯來找自己的來龍去脈之後,林有德說道,“我們就不要繞什麽彎子了,就開門見山的直奔主題。”
說着林有德轉過身,優哉遊哉的走到自己那張太師椅前一屁股坐下,還一掀大褂的長擺,翹起二郎腿。
“來,孫小姐,來說服我。用你的理想與激情,說服我支持你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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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雯的演說,果然很有感染力,林有德差點就被打動了。
差點。
看孫雯激情澎湃的說完,林有德扭頭先看了眼陳海輝,結果這正牌的大少爺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然後林有德扭頭去看巴,結果發現女孩也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看來在自己兩個幕僚身上,孫雯的演說沒起作用。
林有德站起來,清了清嗓子,說道:“孫小姐,很精彩的演說啊。”
“您過獎了。”
“但是,我有一個疑問,希望您能解答。”
“請說。”
“您要如何争取到大多數國人的支持呢?”
“清廷不得人心,當我們舉事成功,國人必當群起響應。”
孫雯的能力,讓林有德明白這姑娘是真這麽想,當即他就有搖頭歎氣的沖動,他知道早期那幫革命青年都很天真,但沒想到天真到這個地步。這幹脆就是徹頭徹尾的理想家,志存高遠但實幹能力無限接近零。
“那麽,就算這樣好了,”林有德說,“第二個問題,當國人群起響應之後,孫小姐,這革命軍的武備從何而來?又如何保證糧饷的供應?”。
“這正是我們有求于您的地方,林先生,我從司徒美堂兄那裏……”
“于是!”林有德打斷了孫雯的話,“我們又回到了第一個問題。我爲何要支持你?”
孫雯身後陳少白不耐煩的皺起眉頭:“你什麽意思?這樣翻來覆去的說車轱辘話有意義嗎?支持就支持,不支持拉到。”
“少白!”孫雯再次呵斥自己的跟班。
“雯,他根本就是在耍賴皮嘛,我看,司徒美堂是看走了眼,這麽個賴皮玩意怎麽可能是懷有救國之志的人呢?”
林有德一聽這話,就大笑起來。
“久聞革命黨都是一群聰明人,現在看來不過如此嘛。我林有德,不過就是想讓你們從那不切實際的空談中醒悟,認識一下現實,到成了耍賴皮了。醒醒,各位,不管你的演說多麽的動情,你開出的空頭支票多麽的誘人,人民,都不會爲了一個虛無缥缈的承諾而支持你的!”
在林有德經曆的上一個時空,很多人以爲一個小胡子能在西方世界中掀起狂瀾,成爲一國的元首,是因爲他的演說,是因爲他煽動了雅利安人的民族情緒。但實際上,普魯士的人民支持小胡子,最大的原因是小胡子讓他們的工資擺脫了經濟危機之後持續不斷的下滑态勢,漸漸恢複甚至超過了經濟危機前的水平。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歐洲人尚且如此,十九世紀末的國人更不能免俗。
林有德的一番話,讓陳少白很是不屑,但孫雯看起來卻若有所思。
“那麽,”末了,孫雯問林有德,“您認爲,什麽才能喚起國人呢?”
“老祖宗不是早就告訴我們答案了嗎,孫小姐?那句俗話怎麽說來着,民以食爲天,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林有德頓了頓,對孫雯咧嘴笑,繼續說道:“孫小姐,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林某明天要去海陸豐,您如果有興趣,不妨跟來看看。”
“我們沒那個時間!”
陳少白剛開口,就被孫雯的第三次呵斥打斷了。
“少白,”孫雯用平靜的口吻說道,“我已經向林先生展示了我的信念和理想,而林先生也認真的聽完了,現在,我們有義務去了解一下林先生想要對我們表達的東西,這也是禮尚往來嘛。”
孫雯這番話說得極其誠懇,一下子就把陳少白的諸多不滿給壓了下去,年輕人哼了一聲,擰頭望向書房的窗戶。
而林有德此時此刻終于确信了一件事,這個時空中,名爲孫雯存在,在人格和人品方面,确實灰常的強大,遠不是他林有德能比的。但是,這個年代需要的不是高尚的理想家,而是能屈能伸并且厚臉皮的實幹家。
林有德看着孫雯那張俊俏的臉,心想:就讓我來給你好好上一課,嘴皮救國的理想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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