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周先一眼看到趴在浴缸旁的姐姐蔣倩芸,又看想了站在浴缸尾部的周遊。
蔣周笑了笑,嘴裏略有些含混不清地想打個招呼,但沒人能聽清他在說什麽。
蔣倩芸正想湊到他嘴邊,但蔣周卻又猛咳兩聲,扭頭往旁邊吐出口濃痰來。
這次他能說清楚話了。
“對……對不起啊大家。這次我給大家添麻煩啦。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身上的狀況了,我好想醒過來和你們說說話,可我使喚不了自己的身體。現在好了,終于可以講話啦。”
蔣周倒是依舊樂天派地說道。
聽着他這灑脫的語氣,滾燙的淚水從蔣倩芸的眼眶奪目而出。
她哽咽道:“蔣周你放心,大家都在努力救你,沒事的,伱不要說太多話了。先好好休息。”
然而,就在倆人這般說話間,那邊蔣周的心跳卻再度下跳。
這一次,跌破了四十。
蔣周的眼睛短暫閉上,似是要睡着。
這時候,腎上腺素已經進入蔣周的體内有個幾十秒。
他又猛然睜開眼,那邊的心率也回到了接近五十。
他的語氣變得更精神了一些,“姐,沒有用的。我知道的,我快要死啦。我肚子裏其實好痛,我的五髒六腑都快被燒熟啦。還有,我這會兒明明躺在冰水裏,可我又覺得自己心裏好燙,滾燙。我這輩子,都沒覺得心裏有這麽熱過。我很清楚的,這是回光返照。真的。你不要阻止我,讓我再說說話吧。我有好多好的話想說。再不說,以後沒機會了。”
周遊看向旁邊的馬老醫生,問道:“馬老師,蔣周他現在真的是回光返照嗎?”
馬老醫生先沉默片刻,并未立刻作答。
她有她自己的判斷,但多年的從醫習慣卻又讓她在生死大事上不願輕易開口。
如果此時還能用CT亦或是彩超之類的影像學手段,她能與影像醫師一起拿着這些更實錘的證據進行分析,也有各種各樣的化驗分析報告,看到蔣周體内各個髒器的情況,大約就敢明确下判斷。
她會明确告訴周遊,的确是不行了,蔣周的髒器的确都受到了不可逆的嚴重損壞。
但另一邊,蔣周自己卻已經完全放棄了掙紮。
他先戀戀不舍地看了眼蔣倩芸,“姐,你别自責。你真沒做錯任何事。是我自己非要跟上來的,你攔不住我。我也必須跟上來。不然我活着也隻會是痛苦終生。爸沒了,奶奶也沒了,但也不是你的錯,五隻貓。我們真的打不過。”
“或許我們甚至還應該慶幸,起碼在我們趕到的時候,爸和奶奶已經沒有了。他們還不必再爲我們而擔心,也不知道我緊随他們也死了。放心吧,如果真有死後的世界,我會躲着他們的。不會讓他們傷心。”
“還有啊,等我死後,你要照顧好媽。媽這輩子,一直都過得很順。她看起來堅強,但其實心裏很脆弱的,很難經受得住這樣的打擊。但是沒有辦法,已經發生了,受不住,也隻能受着。可能這就是命運吧。”
“我也真的好後悔啊,如果我不是那麽疏于鍛煉,體能稍微再好一點點,不要這麽胖。我這次本來不會死的,本來也有機會和周遊一樣,成爲英雄一樣的人物。可惜人生不能重來,真是可惜啊。”
說着,蔣周又扭頭看向旁邊的周遊,招了招手,“周遊你過來一下。”
周遊順着浴缸走到另一側,與蔣倩芸一左一右。
“嗯,你說,我聽着。”
蔣周扭頭看着周遊,原本平靜的表情突然變得扭曲猙獰,更也突然紅了眼眶,“我好不甘心啊周遊。真的好不甘心啊。”
見周遊想說話,蔣周卻又道:“你不要安慰我,沒有用的。剛才我和我姐眼睜睜看着我爸和我奶奶被撕碎了,撕碎成好幾片了。那時候我的心真也被撕碎了。太難過,太痛苦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我其實很清楚的,在我們追上來之前,他們就已經死了。”
“我什麽都做不到。當時我拼命地罵自己,爲什麽我不是你,爲什麽不早點向你學。我明明覺得自己哪怕隻稍微再瘦一點點,就能做點什麽,可我就是突然倒下去了,還連累我姐得保護我。”
“但這會兒,都到了這個境地,我也快死啦,但我竟不是很傷心了。反正我姐活下來啦。能有一個活着就不錯啦。”
“其實我在蘆城就聽說了,真的有那種滅門慘案,一大家子一個都不剩的。我們家已經很不錯啦。周遊你也不要自責,是我自己非得一個人回來的。不怪你,真不怪你。”
周遊點頭,“我知道。”
“嗯,你知道就好。我不希望你因爲我而自責。你不要撒謊說不會,我太了解你是什麽樣的人啦。”
這時候蔣周的心率又慢慢回升到了六十多,精神狀态看起來更好。
他甚至勉強坐起來一點,左手一把抓住周遊扶着浴缸的左手,“周遊啊!”
周遊也用右手按住蔣周的左手,“你說,我聽着。”
“咱倆認識這麽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麽。現在我求求你,等我死後,幫我照顧好我家裏的人,可以嗎?眼下這狀況,錢真的沒意義了,還真就得是拳頭硬才行的。你是我們縣裏拳頭最硬的人,我也了解你的爲人,跟着你才能過上好日子,對不對?”
周遊點頭,“好,我答應你。”
蔣周又看了眼另一邊的姐姐蔣倩芸,眨了眨眼。
蔣倩芸似乎意識到他要說什麽,下意識想阻止,但卻又終究沒能開口。
“還有,周遊你要照顧好我姐啊。悄悄……哦不我就光明正大地告訴你一件事吧,其實從讀高中的時候,她就喜歡你了。我一直都想撮合你們倆,但每次我問她的時候,她都東拉西扯,說什麽嫌你太矮,嫌你比她小,但我知道她都瞎扯的。”
“她心裏就念着你,念念不忘。不然她讀大學的時候,那些又高又帥的人追她,怎麽就沒答應?她就是慫,害怕你嫌她年紀比你大,害怕自己被拒絕,也害怕因此影響到你和我的關系。畢竟你的性格,一看就不是喜歡吃軟飯的人。”
“現在好啦,就跟我先前說的一樣,你才是咱們縣裏最富的人。我這顆絆腳石也沒了。我姐是比你大兩歲,但這不是問題嘛,現在很流行姐弟戀的。很合适的!周遊你答應我。”
說着,蔣周抓住周遊的手似乎狠狠用了用力,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周遊先看了眼蔣倩芸,卻有些沉默。
“答應我好不好啊!”蔣周繼續開口,“唉,你說我爸啊,這輩子掙那麽多錢,除了自己買了點豪車,也沒别的消費,又不去包女明星,也不想移民,反正就這麽混着,結果錢都沒花,人沒了。”
“本來這些都是留給我和我姐的,現在我爸沒了,我也沒了,以後我姐啊,就是個超級大富婆了。别看現在錢不當錢,但真要把那麽幾十億都變成紙鈔,拿來當柴火也能燒很久的。”
“我這次是真把她托付給你啦。她這個人,矯情又别扭,喜歡你,又不敢說。真要讓她去選男人,眼光又高,嘴上還挑,總瞧不上這個瞧不上那個。沒個人照料着她,十有八九是要孤獨終老的。真不行的啊。”
周遊歎口氣,“好,我答應你。”
“那我就放心啦!咳咳咳咳……”
蔣周開始劇烈咳嗽起來,但咳過一陣子,他稍微緩了緩,又擠出一絲笑容。
“雖然我一直在安慰你們,不想讓你們傷心。我自己真也不太難過,可我還是有些不甘心的。你都已經是英雄了,我的夢想也不大,我真的隻是想當你的挂件,給你搞搞後勤。我想成爲英雄背後的男人,咳咳咳,嘿嘿嘿嘿……可都不能如願。”
“我真不甘心啊!我那麽相信光,卻倒在了成爲英雄的門檻前!我好廢物啊!啊……啊……”
蔣周後面的聲調突然拉高。
他也松開了握住周遊的手,轉而按住自己的心窩,表情再度變得猙獰起來,豆大的汗水從臉頰兩旁湧出。
那邊的心率監控儀上的數據,又過山車一般直沖雲霄,他的心率在短短五秒内達到了200以上!
每個人都知道。
他這次真的要死了。
不會再有奇迹發生了。
蔣周開始劇烈地掙紮起來。
他掙紮的力道太大,甚至掙脫了頭上的橡膠綁帶,更讓脖頸裏的針頭直接斷在了裏面。
帶着小半截針頭的輸液管挂在旁邊,針頭處的液滴慢慢脹大,直到變得和如今人的眼珠一般大時,又因爲浴缸那邊的震動而啪嗒跌落,打在地上,碎成萬千花瓣。
蔣倩芸哀嚎着撲了上去,連連呼喊蔣周的名字。
但蔣周完全沒辦法做出回應,隻因劇痛而不斷嘶吼咆哮着。
周遊也撲了上去,先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手機,再雙手伸出,重重抓住蔣周的腦袋,将其扳回到自己的方向。
“蔣周!你已經是英雄了!你是目前爲止國内情況最複雜的超限覺醒失敗的人,對你的失敗的資料方案,也會成爲重要的參考資料!你的死,在将來可以救活更多人!你的死有你的意義!你不是徹徹底底的廢物!看見沒有,那位是國家科學實驗室的專家,他正看着你,也一直在觀察你記錄你。明白嗎!”
蔣周聞言,終于不再掙紮,而是勉強昂起頭來看了遠處周遊的手機一眼,看到了那位白發蒼蒼的首都專家,也看到了從旁邊湊過來,同樣熱淚洗面的華音。
蔣周嘴角抽搐,勉強笑了笑,對着手機揮了揮手,“這樣啊。真好,真不錯……謝謝你們,也辛苦你們了。我……我走了。”
說完,蔣周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的頭在周遊手中慢慢歪倒。
他的脖子變得軟綿綿的,先前還捏着拳的雙手舒展開來,手臂垂落。
與此同時,心率檢測儀再度響起警報。
心率,0。
蔣周,死。
刺耳的心率警報聲在房間裏一直響個不停。
但即便這警報震耳欲聾,卻也壓不住蔣倩芸的恸哭。
馬醫生、林醫生、羅醫生、那名男護士、羅荨、沈苓等人沉默退去。
房間裏最終隻留下了周遊與蔣倩芸,還有蔣周三人。
周遊看着蔣周合上的雙目,沉默着。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自己身邊的重要的人死去。
雖然縮小末日已經來了很多天,但他總能逢兇化吉,也從未遇到過自己完全搞不定的事。
他一度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他雖然也見過了很多生離死别,但由于自身的能力出衆以及每次行動的無往不利,他對這場災難切實依然缺乏痛徹心扉的實感認知。
畢竟,那都是别人身上的悲劇。
但現在蔣周用生命給他上了一課。
這一課,很痛。
他意識到,自己真有做不到的事情,也真一直有人在不斷地死去。如蔣周這般,雖讓現場的人悲痛欲絕,但卻又隻能變成龐大的統計數據上的一個冷冰冰甚至毫不起眼的數字。
可周遊并沒有資格像已經崩潰了的蔣倩芸那樣,讓自己的心緒長時間沉入痛苦中。
他甚至在第一時間就已經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恢複了清明。
今天之前,全國死亡人數的統計就已經過了一千三百萬。
哪裏不是慘劇?
哪裏沒人哭泣?
自己現在既是國家打造的英雄,同時也是周家的主心骨,還是如今樂來縣裏的最強戰鬥力。
自己的時間,非常寶貴。
甚至自己的心情、睡眠與休息都十分寶貴。
周遊深吸口氣,隻獎勵了自己兩分鍾的悲痛。
時間到。
他猛然睜開眼,抹一把臉,走到蔣倩芸身邊,将她緩緩扶起,“倩芸姐,節哀,周阿姨還等着你。你得堅強起來。現在的蔣家,得靠你來撐着。”
蔣倩芸沒有理睬他,而是用力掙脫,再撲了下去,依然隻完全失控地哭着。
周遊突然發了火,一把抓住她雙肩,将她猛然拉起,怒喝道:“倩芸姐你給我站起來!你還要決定你父親和奶奶的後事到底怎麽處理!你也必須想好怎麽把噩耗告訴你的母親,你還要想好怎麽讓你的母親扛過這次打擊!逝者已逝,可生者的人生還要繼續!”
蔣倩芸被他這樣劈面一噴,先是愣了愣,沒反應過來。
這位過去向來有主見,高中時期更被周遊和蔣周一緻認爲是大姐頭,人類縮小之前已在地産公司擔任高層管理,如今更已覺醒爲超限者的女子,此時看起來卻有些癡癡呆呆,魂不守舍。
見她這模樣,周遊明白,她已經被接二連三的重創完全擊潰了。
她整個人此時都處在崩潰的邊緣。
不,她的意志甚至已經崩塌了。
周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指着蔣周,“哭有什麽用?蔣周死了,已經死了!”
随後周遊又拉着蔣倩芸走到外面,站到儀表台内側邊緣,再指着下面裝着支離破碎屍體的保鮮袋,“那是你的父親和你的祖母!現在得由你來決定到底怎麽辦?要不要把他們帶回去?你媽一直在問我,你知道嗎?再不然,你幹脆張開雙臂從這裏跳下去,記得要腦袋着地,不然你死不了。隻有死了才能一了百了。到時候我就告訴周阿姨,你們全死了!”
聞言,蔣倩芸的眼睛裏稍微回了點神,但還是很呆愣。
“倩芸姐,這不像你,不像我一直以來認識的你。過去的你自信大方,我和蔣周沒主意時,還都得依賴你。先前在那石頭那邊,你和蔣周被三隻貓圍困,你都能撐着一口氣用半邊剪刀架子把自己撐住而不倒。那麽現在,你已經沒有弟弟了,你媽已經沒有兒子了,那你就更不能倒下!你再想想蔣周先前說的話,你看到你弟弟有多堅強,多灑脫了。那麽現在,你這當姐的,是不是應該做得更好?”
終于,蔣倩芸渾身一震。
她回魂了。
“我明白了。”
蔣倩芸咬着牙,一字一字說道。
“明白就好。那你到底打算怎麽辦?”
蔣倩芸扭頭看了眼那保鮮袋,眼裏滿是揮之不去的痛苦,但這次她卻并未失去意識。
她又看了眼車窗外的遠處。
從這裏看去,目光飄過街角,能看得見蔣家别墅的四層樓的尖尖房頂。
“就把我爸和奶奶埋在這裏吧。不遠,他們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但也不會太近,不會輕易被家裏其他人撞見。至于弟弟,我想把他帶回去。”
“好,那就這樣決定了。”
在周遊帶人幫着蔣倩芸安葬蔣天母子時,首都那邊的國家實驗室卻也并未閑着,而是立刻根據今天蔣周覺醒失敗的事情,再度推進着關于超限覺醒的研究。
目前,學者們對超限狀态的認知也越來越深刻。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是否能得到超限狀态,與人本身的體能狀态沒有任何關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