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甯國公喝的有點多了,在女兒和家仆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回徐府去了。
高遠也告辭,要返回潤州的國府驿館休息,晚上還有其它應酬,韓熙載也沒有多挽留,倒是蘇宸臨行前,被韓侍郎留下,帶到了書房談話。
侍女端來兩碗醒酒湯和一壺茶水來,韓熙載對着蘇宸示意,兩人喝下了醒酒湯,讓侍女退出了書房。
“蘇宸啊,你心中是否有怨言,怪我把你的身份說出來?”韓熙載似笑非笑地問道。
蘇宸心中當然有一點怨言,今日當面亮出另外身份,使他不得不在徐才女面前道歉,頗爲尴尬,因爲以前合夥彭箐箐欺騙了她。
但是,蘇宸也明白韓熙載故意爲之,肯定有對方的原因,而且并非惡意,這樣在高大人和甯國公、徐才女面前介紹蘇宸,也是爲他博取名氣,正式地推出來,使韓熙載關系較近的人,都能接受蘇宸另一個的大才子身份。
“韓老這麽做,想必一定與原因吧?”蘇宸不答反問道。
韓熙載抿了一口茶,舌尖卷起兩片茶葉,輕吐了出來,微笑道:“其實你的身份,官家已經知曉了,上次徐大人回京,帶走了你的那些詩詞,應該也說出了你的身份。”
蘇宸怔了一下,心下也是無可奈何,畢竟徐锴身爲秘書郎,皇帝身邊近臣,不可能因爲蘇宸這樣一個普通朋友,欺瞞君上,不大現實。
而且,韓熙載、徐锴、高遠,顯然都是一個陣營的人,屬于孫黨,他們在暗中推波助瀾,有意要把自己推出來進入仕途,這一點,蘇宸已經隐隐體會到了,不過,他自己對此并不熱衷而已。
因爲根據曆史記載,南唐在十年後就要滅亡了,自己在南唐爲官,結局可想而知,注定是灰暗的。
再說了,南唐後期,經濟匮乏,國庫空虛,百姓已經深受其害,怨聲載道了。
朝堂孫黨、宋黨、新貴、改革黨之間相互攻擊,黨同伐異,李煜又非有大魄力的雄主,後期南唐亂成一鍋粥,沒有什麽前途。
蘇宸可不想趟這個渾水,不想入朝爲官之類的。
“韓老和徐大人之舉,我也明白,是爲蘇宸考慮,想要爲在下謀得一個好前程。但我已多次表明立場,不願意做官,也無心科舉,隻想做個富家翁而已。”
韓熙載見到蘇宸如此直白說出來,輕輕點頭,不過,他并不意外,仍然不死心勸道:“真的不考慮一下科舉入仕的道路了?若不爲官,你的那些造福于民的格物技巧,又如何能廣泛推行呢?”
蘇宸微笑道:“這個不急,我還沒有完全研制出來,或許十年之後,再推廣于世,也是有可能的。”
“十年之後?”韓熙載呆愕了一下,搖頭苦笑道:“十年之後,唐國能什麽樣,是否被宋國攻占,都是未知數了。”
蘇宸目光看着韓熙載,想不到他的眼光這麽毒,預判會如此準确。
韓熙載眼神瞥了蘇宸一眼,淡淡笑道:“這些話說出去,便是大逆不道了,老夫沒有把你當外人,所以,不吐不快,咱們就推開窗戶說亮話!”
蘇宸心中輕歎,兩個人對話,自己也沒有錄音設備,你說過什麽,事後都可以否認,我哪怕出去告密,也是沒有證據啊!何況朝堂許多都是孫黨人,蘇宸有機會告密嗎,而且爲何要告密?
“韓老,我并非朝堂人,所以,您說什麽,晚輩就聽什麽,入得我耳,斷不會外傳。”蘇宸表明自己的态度。
韓熙載微微點頭,也并不擔心他會出去亂傳,因爲無人作證,即便說出去,倒黴的還是蘇宸自己。
彼此都是聰明人,所以知道該如何選擇。
韓熙載捋須問道:“蘇宸,你的學問和才能,老夫毫不懷疑,隻想問你一下,你覺得宋國入秋之後,是否會進攻蜀國?”
蘇宸猶豫一下,想到曆史記載,北宋乾德二年秋末入冬時候,宋太祖派大将王全斌率軍攻伐後蜀,數月就兵臨城下,次年孟昶率衆就投降了。
于是他點頭道:“最晚入冬季節,宋軍便會進攻蜀國,以目前蜀軍的實力,三個月内,就會完全潰敗,投降宋國。”
曆史記載這後蜀皇帝孟昶在統治後期生活窮奢極欲,以至于所用溺器夜壺,皆以七寶裝飾。由于身體逐漸發胖,他外出時不能騎馬,而是乘坐步辇,垂以重簾,環結香囊,香聞數裏,人不能識其面。
因蜀中久安,宗室貴戚,權貴子弟,宴樂成風,以至于勳貴子弟長到三十歲,竟不識稻麥之苗。每年春季,蜀都浣花溪一帶,歌樂喧天,珠翠填咽,貴門公子,華軒采舫,共遊于百花潭上,醉生夢死。
蜀中官員徇私枉法,貪贓受賄之事,層出不窮,甚至科舉中也不能免除賄賂,所謂賄重者登高科,主考官以賄賂多少,确定是否中選,而面無愧色,明顯朝廷已經爛了根基,宋軍一打就亡國了。
韓熙載微微點頭,歎道:“大蜀皇帝孟昶十分昏聩,朝中官吏徇私枉法,草菅人命,朝堂一片混亂,軍力隻有十萬,長年無戰事,早已荒廢了,難以抗衡虎狼之師的宋軍。”
蘇宸也認同這個觀點,沉默點頭。
韓熙載目光盯着蘇宸,說道:“我知你無心朝堂,但你身爲唐國士子,當爲江南百姓考慮,也要爲自己的後路考慮,想必你也看出來了,任宋國這樣發展下去,十年之後,我江南之地很可能會被宋軍攻占,到時候,你身爲唐國的富家翁,覺得能夠獨善其身嗎?看看潤州對面的揚州城,兩次被周軍攻陷,次次幾乎屠城,燒殺搶奪,城内富戶死了多少?一旦唐國不保,江左這九大家族,恐怕沒有幾個會完存下來,抄家滅門,資産補充軍饷,犒賞三軍的概率非常大,你真的不爲自己後路考慮嗎?”
蘇宸聞言,眼中露出驚駭之色,怔怔看着韓熙載,見對方并非在危言聳聽。
根據史書《續資治通鑒長編》所載,唐國境内如江州、潤州多地,宋軍與吳越兵攻克入城,搶奪一番富戶,每城殺害百姓過萬。在金陵城破之際,宋将曹彬與諸将焚香盟誓,預定“不妄殺一人”;但是宋兵入内,百姓死難者甚衆。
如金陵城内有一座升元寺,高閣十丈,衆多權貴豪商、富賈鄉紳及女眷避難其上有數百人,吳越兵和宋兵卻舉火焚寺,閣上哭聲動天,全部燒死,無一幸免。
蘇宸雙目中,似乎有火光浮現,如果他在南唐經商成巨賈,會不會也被燒死在塔閣中,或是被滅門抄家,奪走一切财産?
韓熙載輕輕歎道:“士農工商,這四個字,你還沒有完全體會啊!商賈雖然在我唐國地位被提高了,但是在世人眼中,在許多當權者的眼中,他們還是待宰的肥羊,一到了戰亂時候,他們的家産都會被人眼紅惦記;随便安插一個罪名,就可以把亡國境内的富商,像割韭菜一般割掉,财産充軍,彌補軍饷的不足;因爲商人地位低賤,随時可以抛棄、割掉,沒有人會替他們說話,在意他們的死活。”
“所以,蘇宸你要在唐國活下去,除了考慮眼前處境,也要爲日後宋軍攻克了唐國做準備,如果你通過科舉,金榜題名,正統進士出身,加上你的詩詞才華,名動天下,到時候哪怕唐國不在了,宋國也會禮遇你。任何改朝換代,諸侯滅國之後,對境内的讀書人都會優待,越是名氣大,反而越安全,因爲帝王者要通過重才之舉,做給天下的讀書人看!”
蘇宸聽完之後,内心苦澀,不得不承認,韓侍郎說的這些倒是實情,自己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對許多事的敏感度還是把握不夠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