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不必如此,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不瞞你說,老夫也已經很久沒碰見過像你這樣有趣的年輕人了。聽顧會長說,你不久前剛剛搬去了蘇州是麽?”
在得到李牆肯定的答複之後,柳亞子便微微皺起了眉頭,面色凝重地說道:“小兄弟,雖然不知道你搬去蘇州的原因,但是聽老夫一句勸,現在的蘇州早已成了是非之地,如果可以的話,還是盡早遠離那裏的好。”
李牆自然清楚,柳亞子口中的“是非之地”多半是指蘇州此刻俨然已經成了汪精衛清鄉計劃的中心,所以才會勸自己離開。
想到這,李牆便笑了笑,“多謝亞子先生的好意,隻是先生有所不知,明家祖籍蘇州,至今仍留有不少産業,如今大姐仙逝,大哥又忙于公務,所以打理家業的這個擔子就自然而然地落到在下的肩上了。”
“原來如此,難怪……”
顧瀚生則趕忙趁機将李牆帶到了最後一個人的面前,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阿牆,這最後一位……”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被那人直接開口給打斷了,“我姓林,叫我林太太就好。”
眼前的這位“林太太”雖然跟之前的潘寶娟一樣,同樣都是一身素色旗袍,隻是肩膀上多了一件尼龍披肩而已,但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毫不誇張地說,即便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都會隐隐散發出一股無形的氣勢,讓人不自覺地新生敬畏。
就在李牆還在那裏糾結自己要以什麽樣的姿态回話的時候,敲門聲便響了起來,緊接着秦桦芸便推門而入,恭聲對衆人說道:“會長,諸位,義賣會已經準備好了。”
“好!”顧瀚生點了點頭,随即才轉頭對衆人說道,“既如此,那就請諸位,随我列席吧!請!”
然而就在那位林太太從李牆身邊經過的時候,一張不大不小的紙條便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塞進了她的手裏。
可即便如此,林太太卻隻是微微皺了下眉,便再沒有任何明顯的反應,就好像無事發生一般跟衆人一塊兒離開了房間。
或許是有了這幾位重量級嘉賓列席的緣故,義賣會的氣氛出奇的熱烈,幾乎所有在場人員全都慷慨解囊,積極參與,競價聲此起彼伏,甚至好幾件書畫作品都拍出了遠超作品本身十倍的天價。
經過足足兩個小時的競價拍賣,上午的義賣會便就此告一段落,顧瀚生甚至還親自登台神情激動地對衆人說道:“尊敬的各位先生,女士,作爲此次義賣會的發起人和主辦方,請允許我代表那些因爲戰亂而繼續救助的婦女和兒童,向諸位緻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感謝!此時此刻,任何詞語都無法表達我内心的激動,隻能向你們鞠躬了!”
說着,顧瀚生竟然真的沖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衆人也報以熱烈的掌聲。
掌聲過後,秦桦芸才來到話筒前說道:“尊敬的各位來賓,我們已經在宴會廳準備了一些點心和酒水,還請諸位移步。”
此話一出,衆人便紛紛起身向宴會廳走去,然而貴賓席上的林太太卻在準備起身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一下子又坐了回去。
眼尖的顧瀚生立刻快步走了過來,一臉關切地急聲問道:“林太太,您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林太太則虛弱地擺了擺手,“我沒事,老毛病了,頭暈得厲害。”
“好,那您就先坐在這裏不要動,我這就去請醫生過來。”
“不必了,随便找個安靜的地方讓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這……好吧,秦秘書!還不快扶林太太去休息室!”
“哦,好!”秦桦芸趕忙應了一聲,随即便慢慢地将林太太從座位上攙扶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将她送進了休息室。
“丫頭,你去忙吧!我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一進到休息室,林太太就對秦桦芸說道。
秦桦芸本想在一旁守着,但在林太太的堅持下也隻能乖乖地退出了房間。
然而她前腳剛走,李牆就從屏風的後面轉了出來。
“東西呢?”不等李牆開口,那林太太便搶在他的前面問道。
李牆也沒賣關子,直接就将一隻木盒遞到了她的面前。
打開一看,赫然竟是李牆在裘莊找到那本《建國方略》!
“沒錯,就是它!就是這本……這麽說,你是老秋的後人?”
老秋?難道裘老莊主不姓裘,而是姓秋嗎?
想到這,李牆便忍不住問道:“林太太,您聽說過裘正恩這個名字嗎?”
“裘正恩?是不是杭州的那個?”
“對,就是他!如果我的推測沒錯的話,那個裘正恩就是您口中那個老秋的化名。”
此話一出,林太太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大吃一驚道:“你說什麽?裘正恩就是老秋?”
“林太太,您先不要這麽激動,聽我慢慢向您道來。”
說罷,李牆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才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将所有跟裘莊有關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數家珍地講述了一遍。
這一講,便足足講了三個鍾頭,而那林太太則幾乎全程都保持着全神貫注的狀态,認真仔細地聽着,時不時還反問幾句,生怕漏掉任何一處微小的細節,以至于忘了時間,甚至連下午的義賣會都給忘了個一幹二淨。
“聽你這麽一說,我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那個裘老莊主應該就是老秋本人了。真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用自己的後半生實踐了他當初在先生面前許下的諾言。這樣的人,不該背上叛徒的罵名!”
“林太太,您該不會是要替裘老莊主正名吧?”
“爲什麽不呢?這樣的精神,難道不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學習?他的這些事迹,理應被人傳唱,不是嗎?”
“若非如此,在下也不會千裏迢迢地把它帶過來了。”說着,李牆便“啪”地一下合上了那隻木盒。一字一頓地說道,“林太太,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您要是真想替裘老莊主正名的話,就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否則我是不會把它交給您的!”
“你這是在威脅我麽?”林太太面無表情地問道。
“職責所在,冒犯之處,還望林太太見諒。”
林太太聽了則立刻糾正道:“不,你冒犯的不是我,而是一個堅定的三民主義戰士!”
“所以您的意思是?”
“說吧,什麽條件?”
“您要替裘老莊主正名,可以,但是必須要等到日軍有了大動作之後。”
“大動作?什麽大動作?”
“這個在下就不清楚了,順帶一提,這些全部都是周先生的意思,在下隻是代爲轉達而已。”
“周佛海?”林太太不聽還好,聽了之後頓時便火往上撞,連說話時的聲音都不自覺地提高了好幾個八度,“哼!這樣的條件,恐怕也就隻有他這種隻會随風搖擺,見風使舵的家夥才能提出來吧!”
說到這,林太太稍微頓了頓,然後才繼續說道:“好吧,你的條件,我可以答應,但是相應的,你也得答應我一條件。”
“您請說!”
“告訴我,你真正的職務是什麽?”
“清鄉委員會下屬,招撫整編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
“怎麽樣?”李牆剛一從休息室裏出來,守在門口的海棠便立刻上前問道。
“還算順利。你那邊呢?”
“隻有父親前來詢問過兩次,都被我應付過去了。”海棠回道。
“那就好。”說着,李牆便将手上的那隻裝着那本《建國方略》的箱子交給了海棠,“時間有限,咱們分頭行動,你現在就去正金銀行開一個保險箱,然後把這隻箱子存進去,記得加上一條,必須本人到場才能開啓保險箱。”
“嗯,我知道了,那你呢?”
“我得再去一趟杜公館,那批古籍很是珍貴,實在不能放任不管!”
“好,路上小心。”
“你也是,完事後直接回酒店碰頭。”
“嗯!”
海棠應了一聲,随即便帶着那隻箱子快步走了出去。
李牆則先是不動聲色地跟顧瀚生打了個招呼,然後才離開了會場,徑直來到了杜公館門口。
“咦?阿牆兄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兒個不是舉行文化義賣的日子嗎?你不去那邊幫忙,怎麽跑到我這來了?”
“杜老闆,不瞞您說,今天這次義賣雖然準備得略顯倉促,但卻花了嶽父大人不少的心思,其實說穿了義賣不過隻是個幌子,實際上則是找個由頭聚在一起聊聊香港局勢的前景。”
“結果呢?聊出什麽來沒有?”
“這不就把我給聊到您這來了嗎?嶽父大人的意思,是雞蛋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裏,所以就像讓我趁着這次跟你回重慶的機會帶點東西過去,這樣即便将來局勢有變,也不至于傷了根本。還望杜老闆成全。”
“這個嘛……問題倒是不大,隻是你到底要帶多少東西走啊?”
“不多,也就一百多個箱子而已。”
“奪少?一百多個箱子?還‘也就’?知道嗎?先生我忙活了大半輩子,也才勉強攢下了七八十箱的家資,而你一開口就是一百多個箱子,而且還不是全部,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這麽說您同意了?”
“我并沒有理由拒絕不是嗎?隻是那麽多隻箱子,你們夫妻兩個肯定看管不過來,這樣好了,你先回去仔細統計一下,然後給再告訴我,至于剩下的,我自會安排。”
“好,多謝杜老闆成全!那……我就先回去了。”
……
從杜公館出來,李牆頓時就感到身上的擔子輕了不少。
見時間還早,便沒有立刻回酒店,而是繞路來到了古籍圖書館。
“大哥哥,你怎麽又來了?這裏還沒有重新對外開放哦!”剛一進門,一個脆生生的童聲便響了起來,赫然竟是之前曾經見過一面的小女孩。
李牆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那小女孩的頭問道:“你叫燕吉對吧?”
“嗯,我爹叫許地山,大哥哥你是我爹的朋友嗎?”
“不,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和他成爲朋友。”
“大哥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你想問什麽?”
“這幾天過來祭拜我爹的叔伯阿姨都說他是了不起的烈士,可是燕吉聽不懂,什麽是烈士啊?”
“簡單來說,隻有那些爲了正義、爲了民族、爲了國家,不惜犧牲自己性命的人,才可以被稱之爲‘烈士’。”
此話一出,小燕吉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連忙追問道:“所以……所以我爹他是個好人,對吧?”
“當然了!”
“可是……可是那爲什麽我爹不許我在外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呢?”
“那是因爲你爹守護的東西實在是太過珍貴了,免不了被那些别有用心的壞人們惦記,所以才會如此,在我看來,這也是對你們的一種保護。”
小燕吉到底還是個孩子,聽了李牆的解釋之後先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緊接着卻有些迷茫地搖了搖頭。
李牆則繼續耐着性子說道:“燕吉,你現在還太小,有些事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懂了。我想到那時,你一定會爲自己有這樣一位父親而感到驕傲,自豪的。”
“嗯!長大了,我也要成爲跟爹爹一樣的人!”
“燕吉,你在跟誰說話呢?”話音未落,許太太的聲音便響了起來,頓時就把小燕吉給吓得躲到了書架後面。
時間不大,許太太便來到了近前,一眼就認出了李牆,“是您啊,抱歉,那天之後我已經仔細找過了,的确沒有《容齋六筆》,要不您去其他地方找找?”
“許太太,我這次過來不是來找《容齋六筆》的。”
“那先生您來是?”
然而李牆卻并沒有立刻說明來意,而是謹慎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後才壓低聲音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可否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