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上有句俗話“天下紛亂之際,洛陽會首當其沖”,不僅僅是“天下糧倉”,更是因爲其交通四通八達,作爲後盾之地,有逃出生天的後路.
比如大魏興建之時,便是劉堯以洛陽作爲大後方,向長安進攻。
這些不僅僅是自小在石舫長大的毓嬛知道,也是權利中心是人知道的。
但更是此時此刻,媞祯所想要皇宮中的人知道的。
京中慌成了一團,惶恐不安,雞犬不甯。而恰恰,洛陽一場寒潮冰凍通往長安的路面,行軍将緩,給了秦王足夠立足洛陽的理由。
所以即便面對皇帝召回京城诏書,溫钰表示并不着急,反而是另一件事,正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燒着呼延晏的耐心——
七天前,太師遊存勖以通敵叛國罪打入天牢,待遊氏二子回京審問後,一并處置,遊貴嫔畏罪自戕,遊氏滿門也一個都沒有放過。
也因此,呼延晏想借此逼宮的計劃落了空。
這對于勢在必得的呼延晏是何種打擊,以至于聽聞消息的一瞬間,一拍鋪闆坐了起來。
吼道:“難怪石氏那麽好心,撺弄着劉溫钰封鎖消息,要等進洛陽殺遊氏二子立威,原來是在這兒等着我呢!”
他氣笑不得地咧着嘴,“她倒好,監守自盜,自導自演,将遊氏的消息偷偷傳了進了京城!皇帝那裏動了發落,咱們現在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巴巴待在洛陽,她哪裏是幫秦王的,她分明打着秦王的名号沖着我來的!”
呼延慧聽蹙着眉頭,一時間慌了神,“那父親……現在怎麽辦?她這樣做,是截斷咱們呼延家從龍立功的威望!她要打壓我們,她怕我們功高,搶了她的地位!”
她越說越怕,“何況……咱們眼下還在人家的地盤上,這回可是風水輪流轉了……怎麽辦啊?”
呼延晏冷冷一哼,“她想我在洛陽低頭,我就得低頭麽?”
他微微斂起眼眸,“這件事,她的動作那麽清楚利索,别說瞞過咱們,便是連劉溫钰自己的眼睛都瞞不過,既然都瞞不過,我倒要看看,他對他這個‘出賣丈夫’的妻子,能說什麽!”
猛然轉過頭去,要去洛陽行宮問個清楚。
如疾風猛勁,他步伐寬大在明珠殿外帶起一陣風鈴響動,彼時都兒正守在門口,見呼延晏這般架勢,瞬間一凜,忙欠身納福。
“給真定公請安。殿下現在正有事,奴婢得過一個時辰才能給您通傳……”
他擡了擡手,“用不着你通傳,我是他的親舅舅,還有事是我不能插手的!”說罷,便揮甩着袖子,大搖大擺地推門而去。
都兒被他這般放肆的行爲驚了一怔,一溜小跑小聲阻攔:“真定公……真定公不可!”
驚顫的尾音落地,呼延晏隻見地下的繡鞋和裹衣駭得臉都漲紅了,瞬間明白了什麽,扭頭回避了去。
那廂溫钰趨身從榻沿上坐起,心裏頭頓時不大痛快,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見媞祯也要起身,忙被子把她掖回去躺着。
“你不用動,我出去瞧瞧便是。”便握着她的手吃一顆定心丸,“放心。”
他合衣出門,姿态潇灑,衣襟上金線縱橫,在陽光下尤爲流麗。
呼延晏抿一抿唇,忙行禮相迎,溫钰卻行色遲遲,到了跟前亦是漠然,直到呼延晏張口結舌的說:“殿下……臣有事要禀奏。”
溫钰伸開手掌叫他打住,“不用奏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既然事情已經發生,該作罷便作罷,不用再提了。至于遊氏二子,既然陛下已經發落了,咱們該怎麽做就怎麽做,選個日子,當街處斬就是。”
他說得這般行雲流水,輕輕放下,委實超出呼延晏的語氣,質問道:“就這般?”
他輕輕點頭,“就這般。”
呼延晏矍然色變,厲聲道:“石氏洩密啊殿下!要不是她,咱們早就有理由攻進長安了,何至如今,連出師唯一的名義都沒了,您難道連她适合居心都不問麽!?”
溫钰忽然轉過頭來,一雙深淵似的眼睛,半點溫度也無,“什麽居心?我倒是想知道舅舅你這樣咄咄逼人是何居心!你不要以爲誰都不說,我就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麽回事,你自己做了什麽,你自己清楚。”
一通話像連串的葫蘆打在臉上,呼延晏垂手站在那裏,半晌冷靜不下來,全是茫然。
徒有眼睛瞪得碩大,“清楚……我清楚什麽?!”
溫钰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直白白地盯着他,“那得問您自己了。”
呼延晏施施然立于窗下,一身靛紫色長袍,也掩蓋不住他此時清白彷徨的神情,仿佛千斤的巨錘轟然一聲砸在太陽穴上。
他攥緊拳頭欲分辨個明白,可溫钰像是預判了他的預判一般,果斷的拂袖讓他住口,“好了。我現在什麽都不想聽,隻有一句話奉勸舅舅——”
他深吸一口氣,聲調平緩,“即便是爲了呼延氏,您自己也得惜德,不然百年的基業,也會因爲不小心而喪失您手。”
聊家常似的,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原來這才是真實他,看真謙卑有禮,實則是一個爲了維護外人而懷疑自己至親的鐵石心腸之人,倒也不愧是高祖皇帝的兒子,維護摯愛來一股腦地不給呼延氏留情,這就是他的好外甥……
難不成這樣一切他都是知道,所以自己爲何前來,他亦了然于心。竟是自己自以爲是,覺得可以改變,他們劉氏血脈相傳的癡情
一時間……心塞、氣憤,堵塞毛孔,呼延晏竟除了冷笑之外,毫無言語地僵持住。
一門之隔,寒風淩冽,對峙如水火。屋内帳暖生香,都兒斜望着窗外,頗有些思慮,“這難怪了,怎麽殿下反倒很生真定公的氣呢?”
是啊。爲什麽呢?
媞祯懶洋洋從塌上挪下來,挪到鏡前梳理頭發,淡淡的回想。
也不過是來洛陽之前,她同溫钰多說了一句:隻是舅父對她成見至深,此番遷徙洛陽,怕是惹疑心猜忌了,何況洛陽還是石舫之地。
既如此,那麽洩露遊氏二子被擒的消息該是誰,自然不是一心籌謀一切的她,而是此時此刻對她疑心深重、渴望除之而後快的呼延晏,勢必會借此發揮,自導自演自放消息,嫁禍與她,以達離間她與溫钰的關系。
加之今日興師問罪的狀态,可大有轉扣罪名的嫌疑。真是應了那句話:誰做的,誰出頭,誰着急表白。
唯有她冷靜自持,事不關己高高挂。
事情發展成這樣,輕鄙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從心底悄然滋長,她反唇冷笑:“既然他說過我愛吹枕頭風,今兒我就給他吹場大的。要怪隻怪他沉不住氣,急吼吼地興師問罪,自是始作俑者,首當其沖。”
都兒依舊擔憂,“是這樣不錯,可是……殿下真的會全信?”
媞祯直白道:“信,或是不信,有什麽重要?重要的是昔日鄧貴嫔之死還曆曆在目,他不得不後怕、不得不設防,所以即便他知道是我,呼延晏也隻能是唯一的替罪羔羊。”
“何況我了解他,”她輕輕吹茶葉沫子,“他不可能讓我去頂罪,他……絕對不會……”
都兒盈然一笑,撫着腮邊安心道:“殿下待姑娘還是真心的,隻要心是真的,以後姑娘就沒什麽好怕的。”
“是麽?但是,真心和害怕……又有什麽關系?”
她皺着眉,聲音也顯得單寒:“漢宣帝劉洵對許平君是真心,光武帝劉秀對陰麗華也是真心,就連高祖皇帝對鄧貴嫔也是……這并不代表她不會死、不會被貶妻爲妾,也并不代表她們的命運可以自己掌控。”
“以色事他人不長久,靠着他人的愛滋養也會枯萎,權利由誰提供,下位者也隻能屈服,隻有把權利與獲得權利智慧抓在自己手裏,才能夠真正的保護自己長命百歲。”
都兒卻有些不解,“可是……這樣多辛苦,明明您可以坐享其成。”
媞祯卻搖頭,“自己求的,跟别人賜的,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何況是我自己有野心,又渴望達到權利的巅峰,這有不是辛苦,我很享受。”
“隻是在此之前……”她輕輕扣起妝台上的書信,“我得有命享受。”
“去把這張密道圖交給淮安,該布置好的布置好,以後一定會有大用。”
又輕輕撇了一眼,“另一封信……給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