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軍陣亂,尤其是聽命于祁明一派的士兵該有多麽憤恨,衆目睽睽之下,竟連一絲隐瞞下去的餘地都沒有。
外面亂聲滔滔,鼎沸不已。蕭離回到軍營裏緩過神,手心已經攥了一把冷汗。
溫流勉強派下軍隊将祁明的人手控制得住,回來禀報,“暫且是安置住了,隻是眼目衆多,用軍力挾持始終不是長遠之計,若是到了兩軍交戰的時候,恐咱們兩顧不住呐。”
“既然無用,何不殺之爲快!”
有伶俐的女聲清脆的想起,隻見一個年輕的女子緩慢進來。溫流略怔了怔,喚道:“如夫人。”
武安侯府中,殷珠不得寵,唯有一位如夫人最得雨露,所以連溫流也不得不恭謹問候。不過前些年因些莫名的事,這位如夫人避世許久,不想今日卻願顯山漏水。
隻聽她道:“以往出征,何不侯爺爲第一,他爲第二,如今是見了侯爺落魄他才踩上來了,不然他連提鞋都不配,侯爺又何必給他臉,往往受他多少氣,他早該還了。”
“再者——”她淺淺勾了勾嘴角,笑容妩媚地慢慢上前,“他不是已經死了,既然死了,那何必留下其他人添堵?死無對證才好!軍情這麽急,隻要人都閉上眼睛,誰知道他是怎麽死?說他是被魏軍殺的,誰會不信?!”
溫流覺得她荒謬,簡直在點火:“您這是說笑了,五王子在錦陽的士兵就足有八千,要是都殺盡了,隻怕那血要流成河了。何況五王子的勢力又何止錦陽城,萬一傳了出去,落人口實,且不是人人聲讨,這樣的後果……侯爺您不能一錯再錯。”
他捧了手,向蕭離一揖,慢慢道:“侯爺不若聽屬下一句勸,咱們此時回朝與襄王請罪,還不算爲時太晚,以襄王對您的信任和疼愛,未必會真的嚴懲啊。”
女子一聽他的話更是冷笑出聲,随即調侃道:“那更不得行了?襄王再疼侯爺,侯爺殺得也是人家親兒子,萬一襄王真治罪侯爺怎麽辦?難不成讓整個侯府給祁明陪葬麽?若不是他有意毒害秦王妃在先,侯爺何會這般?他自己率先惹得事,憑什麽叫侯爺說認就認呢?”
她冷冷一橫,掐起蠻腰,“我瞧那祁明就是煞星,生來就是克侯爺的,活着不安甯,死了還不罷休。”
說着,便緊緊攀蕭離的肩膀,“侯爺,您要是認栽,且不是這輩子都受制于他!?憑什麽人死了,您還要這麽窩囊!”
這女人伶牙俐齒,溫流一時說不過她,隻得跪下苦勸,“侯爺……這八千人真殺不得,就算您不憤與五王子,可是錦陽城若失去八千士兵,也會空虛破防啊……”
可女子怎會把溫流的話聽進耳裏,甩起手絹眉飛色舞,額上一抹水蓮色滴珠曳金的微光,“錦陽守城兵力足五萬,區區八千人,又何足挂齒,何況不是前面不是還有雁山這個關防麽?你打量着蒙侯爺呢?”
溫流不忿的咬牙切齒,“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兵家之事怎可低估?侯爺——”
“夠了!”一腦門官司催得蕭離躁動起來,向他喝道:“眼下之事已經夠亂了,錦陽不平,且不更要引火燒身,趁着消息還沒走露出去,你趕緊讓外面的人閉嘴!不必再來回我了。”
這般斬釘截鐵,便是要對那八千人下死手了。
溫流忙膝行兩步磕頭,“侯爺!您是羯族人,怎麽能同族相殘啊!”
聞他言,女子輕嗤一聲:“溫統領您是聽不懂人話,還是不想聽話?!您再支支吾吾,連妾身都要懷疑您的忠心了。”
說罷,她便幸幸圍在蕭離輕言慢語溫柔起來。溫流本自郁郁,見這般架勢,也隻好讪讪領命離去。
然軍事上的事,向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溫钰遠在錦陽百裏之外,卻也對其中的消息遠聽于耳。
軍情有報:祁明帶領八千人馬在錦陽城外十五裏峽谷處遇襲,由蕭離待執虎符接掌其餘城池兵馬,下令封閉錦陽十二門,全城戒嚴,不得出入。
可是大魏士兵距此地甚遠,又何來襲擊呢?
央挫捋了捋巡隼的羽毛,不免疑心深起,“要是能隔空殲滅敵軍,襄國早滅了八百次了,蕭離這厮真是歹毒,居然還虛造輿情污蔑咱們。”
他說罷,何秉燭卻不明所以的笑了起來。
央挫怨怼道:“都這個時候了您還笑!”
“爲何不笑?”何秉燭摸起山羊胡看向溫钰:“臣倒要提前恭喜殿下了,蕭離這般……卻大有自取滅亡的趨勢啊!”
他眯了眯眼睛,叙述道:“首領薨逝,軍心不穩,即便蕭離強行扶正,未必能壓得住各城的守将,此時之機,可謂失之不來。”
溫钰握了一握一箋黃色的信紙,“方才那人又來傳信說,雁山收到祁明的死訊已經躁動不堪了,大有對其死訊存疑的意思。”
便将那信紙撂在桌子上,“你再瞧這是什麽。”
何秉燭依言,伸手取過,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驚失色,上面形色勾勒的正是一張簡易的地形圖。
他大膽揣測,“雁山的布防圖?”
溫钰一言不發,但想起北境這樁無妄的禍事,一時竟怨極反笑。
見他這般,何秉燭亦了然,不覺想拿那暗中幫助他們的那個人的種種,分析道:“這個圖是當初劉堯賣給襄國的,如今竟能被如此完美的拓印下來,想來此人必是潛伏在蕭離身邊。”
“隻是這個人有如此大的本事,爲何要幫您呢?”
溫钰并未言語。自燕守關收到蕭離将要攻城的消息開始,自他見到她第一眼,他就知道她一定會幫忙。
不爲别的,隻爲他們來自共同的地方。
見他一眼知盡的眼睛,何秉燭也稍些了口氣兒,“不過,若非此人通風報信,隻怕在燕守關時咱們就要落入算計之中。若此人真的貼心,那想來王妃也應該無恙。”
“無恙……”溫钰枉然一笑。
自從得知媞祯被皇帝假做和親公主送進了錦陽城,他熬得心肝都要碎了,既要着急軍情,又因失了大後方而心力交瘁,若不是其中有人報信說媞祯無恙,他早就失了冷靜和分寸了。
至少她在蕭離身邊,性命是無憂的,可是蕭離心性又變化太快,執念又太深,萬一想了别的花招把人藏起來或者送走怎麽辦?
媞祯回不來一日,他心中始終不安生。可說到底,造成這一切的,不還都是皇宮裏的那個人!
他捏着拳頭慢慢敲打把手,心裏恨得直癢癢,“大軍清城,尚知不對老弱婦孺動手,可咱們的陛下……前頭設下埋伏也就罷了,後方連我的親眷家屬都不放過,比之他父親,他所作所爲更是趕盡殺絕,令人痛惡,何不叫人寒心。”
“從前夜房私話時,祯兒也提點過陛下爲人不誠,不以守盟約作誓。如果說從前我隻覺得他是一個被教壞的壞孩子,如今我倒看清了他卑鄙無恥的嘴臉,若一日我等落在他手裏,必然生不如死。”
何秉燭觀察他的神色,思忖道:“無論是殿下的舅父掌管軍機事務,還是您的母親呼延皇後執掌宮務,殺伐果斷、狠而無心雖然讓人诟病,但也絕對有他們這麽做的理由。”
溫钰不自禁的望向他,“除了祯兒……已很少聽到能向着我母後說話的人了。”
何秉燭微微一震,那麽輕微,卻已然能感知自己心肺在顫動,“縱然呼延皇後有許多的錯處,但是她何嘗不是真心護着殿下的人呢?無論外人怎麽說她,在微臣眼裏,她也隻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罷了。”
心裏霎時湧起一股酸澀之意,手一推不慎撞跌了手邊的茶盞,隻聽得“哐啷”一聲跌了個粉碎。還未顧及地上的碎片,帳篷外倉促的傳來腳步聲。
“報!前方急情!雁山城中聞得祁明被蕭離殺人滅口的消息,驟然大亂了,聽說已有士兵自發起義,要發兵錦陽城爲祁明讨回公道!”
溫钰大喜,“好好好!咱們這位朋友拼盡全力,咱們自個也不能落下!”
說罷走上前去拂落衣袖,坐在寶座上震聲道:“孤自溫泉行宮政變起,馬放南山五六年了,遲遲沒有痛痛快快打下一仗!今日也算叫孤捉到了機會。何秉燭、央挫,速叫人開旗備兵,今夜直取雁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