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近八月多雨,許多地方霧氣彌漫,還未進錦陽城,就讓人感覺胸口發悶,有一股強烈的威脅感,必然是個群魔亂舞的鬼地方。
念影看着潦倒不堪的景緻,嘟囔道:“真是窮山惡水,咱們在郊區徘徊這麽久,竟連一戶人家都沒有,雖說北境地廣人稀,但也未免太過荒涼了吧。”
他轉身指派個人,“你帶一堆人先進城探探路。”
媞祯看向身後已近西山的太陽,還是覺得不妥,“天快黑了不宜行動,等明兒白天再一起進城,眼下夜霧正重,還是找戶人家歇腳要緊。”
綠林紗蓋,又着大霧,連雞鳴犬吠都聽不到一絲,要是有人趁着夜霧悄悄誤入他們中間,隻怕是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念影一想便也點頭,“也好。”
衆人都情不自禁聚攏,沿着小路走了一陣,越是近城,霧越是濃重,十步之外幾乎勉強看不得了。
這時,他腳底踢到了什麽東西,低頭去看,卻無法辨别是何物。俯下身眯眼察看。竟是一隻斷臂,撞入了他的視線。
像是小孩子的手臂,袖子上還繡着‘醒獅踏春’,仔細在看,布料上還蒙一層淡淡灰,有一股子嗆人的味道。
念影用手指搓了一搓,又嗅了嗅鼻子,“硝石……”
他慌張的擡起頭,“姑姑不對!這裏的一切都不對!這不是霧,是爆炸後浮起的白煙,您瞧,那個斷臂上還有硝石爆炸的痕迹!”
“硝石?”媞祯也抽着鼻子又聞了聞。
且不說雨後本身就有一股土腥味,郊外農戶燒稭稈的也多,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不仔細聞,根本問不出有其他味道在。
如今再仔細想想,似乎從他們進入錦陽城郊就沒有見到一戶點着燈的人家,眼下又斷壁殘垣,除非……
除非錦陽城已經失陷了。
念影深沉的看着她,“姑姑,隻怕錦陽城我們也不必再去了。趁着夜色還黑,咱們還是趕快去臨近的城求助吧。”
突然,一道細瘦的黑影從對面樹後快速奔過。
太快了,不像是尋常人能達到的速度。
媞祯警戒道:“隻怕咱們被人盯上了。留神,戒備。”
隊伍中不知有誰開口,“有沒有聽到那個聲音?”
念影,“什麽?”
“叮鈴叮鈴的,像是……鈴铛!”
不錯,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除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另一種奇怪的聲音。很細微,但分不清楚發出聲音的方位具體是哪裏,更無法判定,究竟是什麽東西讓鈴铛發出聲音。
正在這時,前方迷霧之中,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又來啦!!”
“大家先躲林子裏,别亂動,也别出劍。”
這種天黑霧深的環境,貿然打鬥未必傷敵人一絲一毫,倒極有可能誤傷己方。
仔細地聽,那腳步聲一走一頓,笨重至極,倒是在這重聲之後,有無數稀碎的腳步在輕快的追緝。
斯須,隻見一道狼狽的身影從白霧中破出,奔了過來。
而他身後,是一群襄國的士兵,體型修長,行動敏捷,不一會就追上了他。那人負傷應戰,卻也使得一手好劍,不落下風。
念影不禁喝彩,“好俊的功夫啊。”又看向媞祯,“姑姑,這個人,咱們……”
雙手難敵四拳,那個功夫雖然高,但傷得太重,顯然過了十幾招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見那人被城中的襄國士兵追緝,想來必是了解城中情況的。
她點了點頭,“這個人得救,說不定他還是自己人。”
擡頭看了看地勢,正好兩處有窪地,便指揮說,“一會你們從左右分散撤到他們後面的窪地,等我的箭哨,我一放箭,你們就沖。”
如是安排下去,待那個人因體力不支被人合圍時,媞祯便放了一羽紅箭,事發突兀,又大霧迷離,那些襄國士兵根本來不起分辨方位,反而那羽紅箭矚目,念影輕松地捕捉到了信息帶人撲了上去,刹時刀槍劍鳴入耳,一片争執不休。
不多時,那些襄國士兵便皆斃了氣,念影忙将被追殺是幸存者帶了過來。
“姑姑!”
那人依舊很警備,“姑姑?你們是什麽人!你們……”
“我們自然不是跟他們一夥的,不然也不會救你。”媞祯快速看了一眼四周道:“這裏不便說話,咱們趕快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有人道:“可是,外面都亂成這個樣子裏,屋裏萬一還藏着些不知道東西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也總比暴露在天地間被人暗算好,到底哪裏兇險真說不準呢。就算是要跑,也得後半夜,夜深人靜才行。”
媞祯跟過商隊去過不少奇奇怪怪的地方,她這般分析,可信度還是十分高的。衆人想不出其他道理,隻得依言而行。
隻不過小路上的人家是去不得了,得往林子裏面走,才更安全可靠。
走了好一會,才發現有一間泥瓦糊的房子,四四方方的看起來十分奇怪。但這也是他們走了那麽長時間唯一的收獲。
念影出于本能的習慣敲了敲門,方才他們救下的那人立刻說道:“不用敲了,且不說錦陽城破百姓早就跑了,就算是以前,這間屋子也不會有人的。”
“這是義莊。說明白些,就是停放屍體的房子。”
一群人心裏直嘀咕,可到了這份上,也隻能死馬當活醫,無法,隻得進去。
将門栓緊,媞祯叫念影哪來金瘡藥給那人上藥,待塗抹好後,才問:“方才你說錦陽城的百姓都逃命去了,那你怎麽還在這兒?還被那些人追殺?”
他擡起頭,聲音在微微發顫,“錦陽城是破了,可并非所有人都會一走了之,我沒什麽本事,就隻有一身好功夫,還能跟些志同道合的兄弟……最後爲錦陽城做些什麽。”
他這般說,所有人心裏唏噓又激憤,最後隻能于事無補将拳頭握緊。
媞祯繼續道:“那你們義軍的其他兄弟呢?”
“都死了,隻剩我一個了。”
她問:“現在城中還有活人麽?”
“沒有了……也不會有,連将出生的嬰兒、遲暮的老人、柔弱的婦女他們都不肯放過,還能剩下什麽呢?”
他下意識撸了一把臉,“但有點念想,我們也不會不肯走。還不如豁出命去,多殺幾個襄國人,來祭拜他們。”
默默擡起頭掃視了一圈,“聽你們這些人不是本地人,奉勸你們天亮之前趕快走,不然等他們大軍都到了,就逃不走了。尤其是女人和小朋友,這裏更不是你們待的地方。”
聽他這般瞧不起他,念影熱血上湧,道:“誰是小朋友!我都十六了還小朋友!别忘了,你還是我救的呢!”
話音剛落,一陣清脆的鈴铛聲突兀地響起,這一次,前所未有的清晰。
這聲音是緊貼着一扇窗傳來的,一牆之隔,屋内所有士兵的臉色都變了。這聲音,自他們夜晚降臨便一直困擾他們,又是這樣蒼涼的地方,很難不想到一些髒東西。
媞祯膽子向來大,好地奇想朝窗戶紙戳個眼瞅瞅,念影捏住她的肩攔了一步,低下半個腦袋順着縫隙往外面瞅,然剛瞧了一眼,就大聲“啊”了一聲,跌了一個屁墩。
霎時間,所有人齊齊心往上一提,毛發都倒豎起來:“怎麽了?怎麽了?”
念影支支吾吾,“這……那……嗯……”
不知誰說了句,“小朋友還是小朋友,都沒看清楚就開始叫,叫孔将軍知道了又要笑話了。”
“還笑我!有本事你去看一眼啊!”
那士兵道:“看看就看看,難不成還是個鬼見愁!”
說罷便湊上去身子,猝不及防跟那個東西的對了正眼,瞬間感覺整片頭皮都被炸掉了!
“噌”地一聲抽出腰刀,“我勒個去!真是個女鬼啊!還是沒有臉的女鬼!”
“胡說什麽呢!”媞祯呵斥道:“哪來那麽多鬼,鬼要是真能作祟,怎麽不把失去的城池鬧回來,好端端來吓你們?”
她折身過去看,确實心悸了一下,仔細看清,确實是一張血肉模糊的女孩的臉。但顯然這個女孩不是鬼,影子還踩腳下呢,仔細看傷口的痕迹,應該是燒傷,而且這女孩也就十三四歲。
再細微地瞧,女孩的腰上似乎還栓着什麽,像是腰牌之類的。
媞祯站在窗前問:“這位姑娘,你一路上跟着我們是做什麽?”
那女孩聽了又睜大了眼睛,焦躁地跺腳,擺弄出各種手勢,像要告訴他們什麽。
念影緩過勁來奇道:“她……她不會說話麽?”
聞言,那女孩頓了頓動作,沖他們張開嘴。
口腔裏空無一物,還滲出血來,竟是将舌頭連根拔掉了。
連媞祯也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又見她癫狂的拽下身上的腰牌給她看——督軍令!
媞祯恍然大悟,飛快将門敞開,“你是錦陽城守城陳督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