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寂寂無聲,偶爾聽得更鼓,更能分明自己此時略快的心跳。
一分一秒,不能忘卻方才的談話。徘徊在心裏的猜忌,仿佛似撥雲見霧一般……
毓嬛飛快的奪下她的酒,“其實柔然并無和親的請求!”
内心的掙紮逼迫她放下貴嫔的矜持,急急以冰涼的指尖按住她的手。
心頭陡然一驚,大未想到毓嬛會這般激動。她片刻道:“我知道。”
“你知道……”毓嬛神色迷濛而幽暗,“你……”
四目相觸,有一瞬靜默。
須臾,媞祯才開口,“你我是第一天做姐妹麽?即便你的手指籠在袖中,左右之分,我還是能察覺的,一壺酒分有毒無毒,宮中伎倆我有何不知。隻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既然敢來,就自然做好了被皇帝算計的準備。”
便深深看向她,“你也是個聰明人,也該察覺出這番襄國進攻大魏,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你在陛下身邊眼觀八路,耳聽八方,不妥之處理應曉得。”
毓嬛深深呼吸,眸中驚動的神色漸漸黯沉下去,“陛下雖不信遊氏,但也不信我,又因先帝交代,許多事情還是以重用遊氏爲先,我即便想打探也打探不了。”
無奈冷然一笑,“現在……我大概也知道姐姐昔日離間鄭氏和呼延氏的苦心了,與其成爲之一,不如成爲唯一,這是姐姐教會妹妹的道理。隻要遊氏尚在一日,陛下他就不可能徹底信我。”
“再者……”她忍住眉梢的悲意,靜靜低下了頭。
清澈的酒水映照出她不算完整的臉龐,恰如她并不完整的人生一般,忽視、傷害、波折,總是處處不順心。
她怨憎又苦惱,恨透了所有人,可在她的憎恨當中,不能忽視的是她最爲埋怨的姐姐,卻是唯一一個願意爲她據理力争、替她說話的人。
愛恨交加,連選擇都做不下來。或許她有私心爲己的成分,但是肯定還有一點點,她也亦不想昧了良心,爲了讨好一個男人而去傷害自己的親姐姐。
許久她怅然擡起腦袋,道:“遊存勖不除,于你于我都将是心腹大患。”
“姐姐可知,早在襄國發兵北麓關,遊存勖的兩個兒子便秘密前往努爾州、雁山、秦拓等地,雖然陛下與遊存勖密謀我是有不知之處,可是前因後果……一聯想便知此時殿下去北麓關不是好事。”
“而至于用和親的噱頭将姐姐送出大魏,似乎也事關于襄國一人。”
“但……”毓嬛默默愣了愣,“但交換的條件是什麽,我便不得而知了。”
聽罷,不覺肌膚上透出一層一層的涼意,那涼意似從骨髓中漫出。
霎時間,媞祯的腦子裏突兀的蹦出倆字——
蕭離!
如大把芒刺密密錐心,不由脫口道:“這件事……陛下跟遊存勖也商量過麽?”
毓嬛費力地搖一搖頭,“陛下既然讓我送攙了迷藥的酒給姐姐,想來遊氏父女也不知内情,若是知情,也便用不到我了。”
……
夜風一點一點銜開了窗子,清冷月光下,有小小繁茂紫白花盛放。
毓嬛自甘泉宮複命回宮,已是子時三刻,昭陽殿的朱紅色漆門吱呀地閉合,她顫抖的手才微有冷靜的趨勢。
雪雁見狀,忙道:“主子累了,你們也下去歇着。”
又默默悄然站在她身邊,面色陰沉中,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奴婢知道有些話不該說,可奴婢從小跟主子長大,實在不得不提醒——姑娘!以王妃如日中天的架勢,或許遊存勖還能一抗,您這般對她如實相告,放手王妃去打擊遊存勖,未免以後咱們勢單力薄。”
毓嬛聞言卻不動聲色,“勢單力薄就勢單力薄,若是放任遊存勖做大,那咱們石家的好日子到頭了,唇亡齒寒,屆時我徹底成了毫無價值的廢棋,隻怕想活着都未必能夠。”
她指甲緊緊扣進掌心肉中,“我甯願赢的是她,也不願把好處讓給外人。”
“可是……”雪雁躊躇不已,“要是陛下疑心了怎麽辦?王妃她可以功成身退,但是您呢?陛下他要是責怪您……”
“他鬥不過姐姐,那是他無能,還有什麽臉來責怪本宮?且非不知兵不厭詐之說!”
毓嬛面容深沉,對鏡狠狠嗔斥:“若不叫劉禧登高跌重,那何來我的用武之地?他斥我是庶女,我總得告訴,以後能幫他的也隻有我這個庶女!”
雪雁點了點頭,良久又聽她主子啓聲問:“消息都送出去了麽?”
雪雁應個是,“已經送到孔将軍府了,想必此時該跟王妃接應上了。”
“但其實……”支吾了一陣,“其實您也不必擔心,咱們人去報信時,孔笙已經整裝待發了,想來王妃是心裏有數,就連小郡主也早早送走了。”
毓嬛微微一觸,了然坐下,“那就好……就好……”
彼時和親的車架也出了長安城,夜黑風高,一直到郊外的一片荒地,馬車才徐徐停下。
夜色一張巨大的烏色的翼自天際深垂落下,透過窗簾的縫隙,可以看見遠近有無數火把冉冉像馬車而來。徐徐隻聽人道:“人都在了?”
回話的一個太監,“陛下一言九鼎,真真是貨真價實,還能騙您,秦王妃就在這兒,不信您自己瞧。”
媞祯聞言忙假寐合上眼睛,待那人探視過之後,又緊接着聽那太監催促,“别忘了提醒你家侯爺說話算數。”
那人蔑視的看了他幾眼,“都說中原人心思多,如今大魏皇帝的心思也越發難猜了。明明是你們老皇帝願意用北郡五城換劉溫钰的命,如今五城的布防圖給了,劉溫钰也到北麓關去了,你們卻非要變卦,要将五城贖回。”
“所以才要武安候能者多勞嘛!畢竟這一碼歸一碼,世上沒有江山美人兩全的道理,還請武安候信守承諾,屆時将五城歸還,也不枉我們陛下成人之美了。”
言至于此,心像是被一隻強勁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媞祯也恍然大悟。
所以劉堯死前召見燕元照,竟是要将北境四城的布防圖交于她手。
難怪啊……難怪。
難怪北麓關設下疊疊沙障,竟會那般容易被敵軍輕入,原是一早邊境的布防圖就到了襄國手中,至此即便區區一個不善爲軍師的祁明,也能輕松進入大魏屬地。
原是如此!
劉堯……他竟爲了一個扶不上位的兒子,做到賣城賣地的份上,當真枉爲君王。
隻是她現下也有個疑慮,除卻北麓關、努爾州、雁山、秦拓也不過四城而已,按照約定也還差一城。
那第五城又在何處……
正這般想着,不禁心肺裏扯出強烈痛楚和驚懼來。
若溫钰此時已到北境腹地,一旦大後方的錦陽城陷落,隻怕會四面楚歌,孤立無援。以往倒還未必,但若是劉堯有意賣城爲之,便鐵定險中又險!
額頭有涔涔的冷汗滑落,不知何時,車隊已換了人手繼續啓程,再又走了五六裏,尚未緩過神,便聽窗外響起士兵警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