媞祯見她裝飾素雅,卻不失華貴,隻是出入宮中長久,并未見過這般陌生面孔。
文繡上前打探一番回來,道:“那是遊太師的女兒遊靜娴。”
從前隻是聽人言,遊家的千金體貌端莊,言行舉止十分有大家風範,由上次之事便知她是個穩重之人,今日一見,真人遠比傳聞更加持重。
她未語,卻是遊貴嫔身邊的宮女出聲提醒,适才遊貴嫔回身微微一笑,“王妃同安。”
媞祯含笑上前,關懷道:“這樣暑熱的天,怎麽宮人也不知拿個傘遮一遮,要是把貴嫔曬壞了怎好。”
她隻撫着胸前的潔白玉墜,“屋子裏陰沉沉,曬一曬也好,身上暖和了,心才熱一些。”
媞祯微笑,看着她滿衣衫上繡着白蓮,“貴嫔似乎很喜歡蓮花?”
她略點了點頭,眼神微有明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其實人活着,何嘗不是爲了争個氣結和家族的臉面,若堕塵埃,倒甯可枝頭抱殘而死。”
說罷,她便攏着袖子欲離去,“我風寒未愈,要回去喝藥,怕是不能陪王妃說話了。”
媞祯聞言笑着福禮,目送着她遠去,卻不知有另一個影子在悄悄靠近,直到背後悠悠然傳出一聲柔婉的呼喚:“姐姐——”
她轉過頭,是毓嬛舉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盈盈而來。
她雙目悠悠看向禦花園的一衆少女,眸光不覺舉棋未定,似乎藏着無限的心事。
眼見如此,媞祯不免含略有矜持笑容,問:“宮裏人說你想見我,怎麽這會子還這麽熱鬧?”
毓嬛不動聲色,隻淡淡笑看,“柔然新上任的可汗上表了奏折,希望求取大魏的公主爲大阏氏,介于先前汝陽公主自裁,這一回陛下是想拒絕也拒絕不了了。所以便诏了些宗室之女,欽點一位封爲公主,去往柔然和親。”
“陛下叫我诏姐姐過來的意思是……讓你也把把關。”
“是麽,這到難得了。”她輕輕的答,心下的猶疑卻越來越深。
也許朝政消息她未必能夠未蔔先知,但是對于關外的事情,石家的探子向來具有靈敏性,近來她并沒有聽有消息說柔然的單于要娶妻之說,又何需擇選新的和親公主?
話雖如此,依舊默不作聲推诿,“隻是這種事我不喜歡摻和,看着這些一個個如花似玉女孩去往邊塞,我隻覺得悲涼四起啊。”
毓嬛絲毫不以爲意,面上隻裝作無奈,“姐姐覺得不堪,我又何嘗不覺得昔日明妃和親亦是漢室的一樁傷心事,隻是……”
她未說完,便有如雷的聲音貫耳,“皇嫂!”
舉目見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劉禧負手立于她二人背後,心頭一緊,忙轉身過去行禮見駕:“陛下萬福金安。”
劉禧不立即說話,而是越衆而前,親手攙扶媞祯起來。
一容一色透着天真和爽快,“這回正巧呢,昨兒朕和毓嬛說,讨論着得找個拿主意的人,思來想去,還是皇嫂您眼光最好,您便留下來參謀參謀,瞧瞧那個可心人是能學着昭君出塞的,這些日也不着急走,等給公主送完嫁,朕得好好宴請皇嫂一回。”
他越是這般親近,媞祯越不自在,“陛下您客氣,隻是皇宮這種地方,怕是妾身不宜久待。”
“怎會?”他長眸微睐,年少的臉龐上微蘊從容,“你即是朕的皇嫂,又是貴嫔的姐姐,毓嬛向來對你這個姐姐仰慕,皇兄又出征在外,您好好陪陪貴嫔,也算是朕對皇兄的心意了。”
“貴嫔,”他鼓勵地看着毓嬛,“你也好好替朕孝敬皇嫂,晚上朕會給你們賜飯,你們姐妹倆該怎樣就怎樣,總之别拘束。”
毓嬛心中一緊,依舊是娴靜姿态,“是。”
他溫柔靠近她,捏了捏肩,目光仿佛無意一般掃過,複又平靜如初,“那……就别讓朕失望。”
回眸的瞬間,光線黯淡的疏影裏,他眸光深邃如無窮黑洞,仿佛有一縷劍光刺向自己。
至于擇選的事,大已沒有多少在意,任何一朵紅顔進了沙漠都是要要枯萎的,就這樣從晌午坐到日落,臨到晚便有傳旨的太監來下達旨意,請秦王妃待擇選事宜完成後再走。
文繡送走人,回過頭也寵惆怅,“按理不過就是選個宗室之女去和親便是,皇帝非要搞得這般聲勢浩大,還強行把您留宮,莫不是要效仿先帝,挾持您令殿下罷?!”
媞祯專心卸着钗環沒言聲,不知在思定什麽,許久才道:“上午在花園溜得久了,不知什麽時候掉了隻玉簪,一會去告訴楊雪心一聲,叫她好好幫我找找。”
一日兩日都如流水過去,再後來的許多事,媞祯也都不前去瞧了,倒是第三日的晚上,毓嬛難得帶了些酒菜過來。
“明兒姐姐要出宮了,陛下欽賜了恩典,讓妹妹陪姐姐說說話。”
媞祯淡淡一笑,“你今晚陪着我,那陛下那裏你不去瞧着?”
毓嬛說不怕,手指便輕按右側壺蓋,淺紅的酒液流暢滑落杯中,滿滿斟了一杯,遞到她面前,“方才陛下來過了,大約政務忙,坐了大半個時辰就走了。”
“最後挑了誰?”
沒想她忽然還有一問,毓嬛頓了頓如常答道:“榮國府的四小姐,年芳十八,頗有幾分顔色。”
媞祯哦了一聲,“荊州的榮國府許家确實已經落寞許久了,也難怪陛下會選中,這樣的人家,既滿足了出身,又因自身勢力軟弱不敢反抗,是十足十的好拿捏。”
毓嬛點頭,“是啊,陛下也爲着許家不高興,所以特地又從掖庭選了幾個陪嫁宮女,還一并加倍了嫁妝,連榮國府小輩的職位也連帶提了一提,大抵不願,也還算滿意這個結果。”
“隻是……”她亦微微心酸,“到底也是挂牌的公主,這樣身份地位,在柔然也是舉步維艱。”
“千載琵琶作胡語……”媞祯幽幽一歎,“人活在世上确實總是身不由己,這些做姐姐的都明白。”
她拿着她遞給她的酒道:“這酒真是十分的清香,像西域的白葡萄釀造的,陛下既然愛惜賜酒,那咱們姐妹也别糟蹋。”
毓嬛看一眼酒中豔色,橫一橫心,不知何處的吹來的風,把屋裏的蠟燭吹滅一半,她手垂落,以一種安靜姿态停駐在微涼的桌面……
夜涼如翻月湖的水,顔色靡豔,照進甘泉宮,卻遠比此時劉禧的心還要涼。
想起父親臨終的交代,他的恨便止不住,一重又一重的重創,這些原本不是他該承受的,是那個女人,把他的一切都剝奪。
恨的心翻氣湧,連人聲也沒聽見,還是李廣喚了好幾句,他才回過眼神。
他問怎麽了,李廣道:“陛下,石貴嫔在外求見。”
他眉心劇烈一顫,像被風驚動的火苗,是欲要熄滅前的驚跳。擡手叫人傳喚她進來,問:“怎麽樣,都做成了麽?”
毓嬛似在點頭,把手心裏已經用得幹淨的藥包遞給他,“陛下交給妾的任務,妾不敢不完成。姐姐……已經睡過去了,絕對無人驚動的了。”
劉禧的聲音似忍不住冷笑,“朕還以爲你會記挂着你們姐妹間的情意,末了不忍心呢。看來是朕多慮了。”
毓嬛雙目堅定,斬釘截鐵道:“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即便身爲姐妹,可妾既然決心幫助陛下,自然不會心慈手軟,讓您失望。”
忽然,她略有不安,“隻是……姐姐一事陛下打算如何對外交代?”
劉禧握一握她的手,“這倒簡單,就說秦王妃忽生頑疾,在宮中養病,過些日子對外宣她薨逝便罷了。”
說罷他悠揚起身,“你也不必自責。當日便是父皇和母後太心軟,才會縱容賤人猖獗至今,如今有人願意讓利要她的人,朕已是開恩,不然朕絕不叫她好活。朕也相信你……知人善任。”
毓嬛怯怯應了是,便見劉禧扶着李廣向室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