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闆聲連叩不斷,哀聲四起。
媞祯俯身于衆人之間,随着衆人叩首,起身,眼中勉強能有些淚光,每個人的悲喜都大差不離。
隻有劉禧是在哭那個從小疼愛他到大的父親。
除了遊存勖還目光堅定着,其他人人眼裏,這不過就是一場權力更疊的遊戲而已。
無人例外。
喪期很長的一段時間,小皇帝都在試圖做一個大人,隻是到底年紀尚幼,許多時候都是喜形于色的狀态。
偶日爲先帝盡哀後,在廊下巧遇媞祯,那臉色霎時都青了。僵持了許久,才勉強喚了一句“秦王妃”。
彼此相安無事,直到隔開百米的距離,劉禧才眼睛紅通通的瞪她。
“從前她在我母後的面前,裝得是何等的乖覺,與今日之形态簡直大相徑庭,不是因爲她……先帝就不會死……”
一時忍不住龃龉,“人心之變……竟這麽可怕麽?!”
遊存勖見他越發失态,從後提醒道:“陛下。”
劉禧抿緊了嘴唇,雙手握拳,“我知道。身爲皇帝不能大喜大悲,讓人猜忌喜惡,可是老師……眼睜睜看着仇人在自己面前逍遙法外,卻奈何不得,我真覺得我這個皇帝當得窩囊。”
遊存勖迅疾端肅了神色,靠他兩步,“什麽是窩囊?那隻不過是徐徐圖之的手段而已。”
他緩緩歎息,安撫道:“何況五石散一事,儀貴嫔以及設事的宮女太監都已被賜死,咱們絲毫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是秦王妃令人下毒,毒害先帝。不到時機成熟,貿然求進,屆時吃虧還是您。”
“先帝将此事告知,并非要您報仇,而是讓您知道,秦王妃這條毒蛇不得不防。從前先帝便是低估她的野心,才會被毒婦利用,害慘了您的兩位兄長啊。”
說罷,他眼睛便止不住向秦王府的方向看去,“陛下可知當初秦王是如何博得先帝信任的?靠的正是屏退鋒芒,伏低做小,才能在不知不覺漸漸精進,成爲獨攬大權的秦王。
“秦王之長處,也是陛下應該該學習的地方,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得常人所不能得。”
“學生明白。”他應道,“這些日子爲着先帝喪儀您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片刻後,他重重的喘了一口氣,忽然感覺自己這一生的不足就是太順了,所以萬事都要從頭做起。怎麽防範,怎麽籌謀,都要學會自己琢磨。
面對君權落寞的年代,他始終還是心有力而不足的。
清風徐來,一汪淺碧色從花叢中輕曼漸近,直到了跟前才見是名女子,隻是看着穿着打扮并不像宮女。
聽她輕柔溫婉道,“陛下。”
劉禧眉宇漸漸蹙起,還是李廣在耳邊介紹,“這是秦王妃的三妹,前些日子剛封了順安縣君,這會子該是陪着王妃進宮悼念的。”
一聽跟秦王妃相關,劉禧原本尚有疑惑的臉頃刻冷凝下來,“朕當是誰呢,原是石家的庶女。”
他話直戳毓嬛心窩,毓嬛并不惱,反而格外的淡然的行禮,“尊卑本在人心,又何在嫡庶,正如天下之統隻在陛下一人而已。其實隻要能看清自己該信服的是誰,才能掌握所謂的人間正道呢。”
石家跟秦王是一丘之貉,劉禧不是不知,忽然石家的女人在他的面前這樣表白,反倒有些叫他驚訝了。
“縣君有個好姐夫,還愁沒有出頭之日麽?這話要是讓你姐姐和你姐夫聽見,隻怕是寒心啊。”
毓嬛絲毫不以爲意,微笑如靜夜裏暗自綻放的花朵,“陛下就是陛下,無論如何,天下之主隻有一個。”
“當年姐姐選定秦王扶持,無非是想博一個好前程,可到如今,秦王依舊還是秦王,始終要屈居人下的,有了姐姐擇人不明在前,作爲妹妹自然要擦亮眼睛,才隻能知道誰是樹,誰是花。”
“哦?”劉禧微眯了雙眼,“安陽石氏是兩朝财閥世家,确實顯赫,隻是朕記得你父親并不重視你,倒是你姐姐方及笄,就直接取代你父親和嫡母,成了石舫名正言順的主人。可見……你并沒有你姐姐可以與親貴談判的價值。”
毓嬛溫柔的雙眸黯淡垂下,“我是不得父親疼愛,石家的錢權都與我無關,但是有一樣東西,是我和姐姐共同知道且對陛下有價值的。”
劉禧假裝凝神思索,猶豫道:“什麽?”
“長安密道圖。”她果斷道。
見劉禧果然有了興緻,便碎步上前,輕聲向他解釋:“昔日安陽石氏舉家潛逃,卻在高祖皇帝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原因就在此。有這個密道圖在,陛下還怕無法與秦王抗衡麽?”
“更何況,”她神色堅決笃定,“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姐姐,也隻有我可以幫助陛下穩固皇位。
夜幕降臨的瞬間,是傳說中人鬼交替的時刻。而今日她一語,在劉禧耳畔無異于惡魔的低語,令人蠱惑有令人覺得危險。
毓嬛長歎如幽微的風,“聽人說,先帝與秦王有約,保十年之内與陛下相安無恙,如今已經過去兩年了,還剩八年。隻是八年……陛下以爲姐姐忍得住麽?”
她緊緊撚着絹子,素淡的容顔上閃過一絲淩厲之色:“她向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等到殺紅了眼睛,誰管您什麽盟、什麽約呢?”
劉禧聞言,心下不由得一慌,“你的條件是什麽?”
毓嬛漫不經心一笑,“陛下爽快,妾身自然也爽快。十幾年了,家中父親總是一碗水端不平,妾身想要,也不過是想讓人高看一眼而已。”
不覺靠近他,潋滟眉眼倏然化作冷毒的利刃,緩緩吐出,“姐姐得不到東西,就是妾身最想要的東西……也是離陛下最近的位置。”
說罷,便擡頭看了看尚且空着椒房殿,福過禮就緩緩告退了。
劉禧深深凝眸,心底生出曲折蜿蜒的心思。
李廣看着那曼麗的身影亦是心悸,不得不出聲提醒,“陛下……這順安縣君……”
見劉禧眼眸一絲未動,顯然有了籌謀的以爲,連忙跪下勸谏道:
“恕老奴多言,您已娶遊太師之女爲正妃,論起冊封,她才是名正言順的皇後,若爲順安縣君一席之話而動搖,隻怕寒了遊太師的心。”
劉禧若有所思,胸口卻有一疊一疊的浪潮起伏不已,“朕知道。”
月光打在他光潔的額頭,有清冷曲折的光澤,“想來老師還未走太遠,你去請老師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