媞祯取來燕窩喝了一口,輕輕道:“方才瞧你欲言又止,是有什麽話要說?”
他皺了皺眉,“我隻是在想,若昔日之事起于孫平業,可否……”
未待他說完,“不可”就從媞祯嘴裏輕快落下,她明白他的用意,特地做了解釋:“時過經年,早已經說不清了,即便把孫平也拉到韓嬰面前認罪,韓嬰也不會信。”
他聽罷一愣,倒堅定了幾分,“既如此倒也了然了。”
“了然什麽?”
他道:“孔笙手握骠騎軍,禁軍首領郭修志也算與王府交好,遊說他站在咱們這邊也算不難,洛陽還有些私兵,舅父那裏一封手書即可兵馬俱到,若是……”
他調勻微微急促的呼吸,站起身曼聲道:“有七成把握,大不了就徹底反了!拼他個你死我活,也比坐以待斃強。”
媞祯抿嘴一笑:“一聲令下拿下皇城确實不難,可是謀權篡位,名不正言不順,是會被後世诟病的。”
“再爾……我總覺得韓嬰此番回京,一舉一動信誓旦旦,隻怕背後也不簡單。”
溫钰右手抵在領下,慢慢思量。
她繼續道:“趙今淑之死對外宣揚的急症暴斃,自殺那是皇室密辛,韓嬰怎麽能那麽容易知道,甚至還能唆使胡居蘭刺殺于我呢?”
“胡居蘭不是一個不謹慎的,何況她吃過一次暗虧,更是不會輕信于人,一個陌生人告訴她的事,她怎麽會說信就信?”
溫钰微有吃驚之色,一個很恐怖的想法在他腦中誕生,“你懷疑……麗馨其實在韓嬰手中?”
媞祯閉了閉眼算默然,“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麗馨與趙今淑同屬奉茶監,她們之間最密,想來胡居蘭是能察覺一二的。可見這其中的貓膩實在是多,萬不可輕舉妄動啊。”
說她掐了掐自己虎口,“如今是敵暗我明,真要走錯一步,咱們就都會——萬劫不複。”
溫钰手心微微捏起,他自覺自己死不足惜,可是看着稚嫩的女兒卻有了十分地不舍。
良久隻道:“如果實在是最壞的話,你就先帶着令月回烏孫去。我若是能直取皇城,穩定好形勢,就捎信接你們回來,若不成……烏孫也是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看得如此透徹,利害相關,在朝中窩居數年的臣子,怎會不明白形勢逼人,何況韓嬰一旦揭發,樁樁件件都是死罪。
已很少見他的表情那般肅穆了。
媞祯情不自禁溫軟地俯下身貼着他的後背,“怎麽?這是要跟我生死别離麽?可你這麽做且不是正中韓嬰的下懷?”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那麽輕微,若非緊緊相連在一起,幾乎是不能察覺的。
他仰天長歎一聲:“我這秦王做的,怕是曆代秦王中最窩囊的了……明知是誰在作祟,卻又不能殺之後快,還要被逼到無可奈何的份上。”
媞祯依舊輕輕安撫,“當年呂後面對戚夫人的威逼,亦不是如此麽?殺不了她,談和不可能,帶着劉盈謀反更不可能,可最後……劉盈的太子之位不還是沒有被廢?”
撫上他的肩胛輕道:“當年創建平陽學府的四位先生你可還有印象?”
他的聲音有些追溯前塵的味道,“穎山四皓?!”
穎山四皓原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學者,後因不滿暴君的統治,才隐居于穎山,直到大魏初建得他父皇親自恭引,才入朝挂職,建立平陽學府,開始爲朝廷培育人才。
可惜,一場平陽政變什麽都沒了,連平陽學府也燒個精光,當年阙氏還未來得逮捕,人早就不翼而飛,想來是以葬身火海之中。
若非已死,隻怕這等賢人,連現在皇帝也要親自拜請下山呢。
媞祯很從容的回答,“其實以你如今威望已經快足了,你有開國的老臣朱嵇和呼延晏的支持、孔笙骠騎軍的庇護和安陽石氏财力的助陣,但……隻差一點點契機而已。”
“若是穎山四皓可以毫無餘地的站在你這裏,就像昔日呂後親請商山四傑輔佐劉盈一樣。讓皇帝也意識到,你的羽翼已成,地位撼動不得,那麽投鼠忌器,皇帝自然也不會因安陽石氏身份一事,而動搖朝本。”
她的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穩住自己的神色語調,輕聲而堅定。
“永安王還尚幼不成氣候,爲了他兒子順利繼位,皇帝會介于你的權勢而畏懼,怎麽會牽連于石家,撼動他兒子皇位、撼動大魏的根基呢?”
他頗震驚,手一堆不慎撞跌了手邊的茶盞。隻聽得“哐啷”一聲跌了個粉碎。
“可穎山四皓不是已死?即便沒死他們的蹤迹咱們又如何知曉?”
媞祯立刻站起來揚聲道:“我曾派人查探過,昔日收留沈望舒的洛陽州刺史安翠山,便曾是穎山四皓中的張茂容先生的弟子,既如此,那便分明了——沈望舒也是張茂容先生的弟子。”
“若此,當年平陽政變後,沈望舒之所以能被孔笙順利救走,并得到洛陽州刺史安翠山的照拂,便可想而知。”
目不轉睛地平視他,逐字逐句清晰道:“想必穎山四皓的蹤迹……安翠山應該能知曉。”
溫钰瞬間恍然大悟。若一味想要想要阻止韓嬰告發,無異于在揚湯止沸,想要釜底抽薪,就隻能想敵人所不能想。
若能搭上安翠山這條人脈,請穎山四皓出山,即便他們的罪名罊竹難書的呈現在皇帝面前,皇帝也隻能打碎牙齒往肚裏吞。
他臉上已露喜色,握着她手臂是力道卻更重,“不錯。春來洛陽風景最好,咱們到洛陽小住一陣也不甚爲惬意。”
說到這裏,媞祯卻爲難了,“韓嬰現在很不得把針眼長我身上,隻怕我有心離京也不能夠。”
溫钰微微頒首,捏着着手中拇指大的碧玺念珠,“那我便想個托詞自己去一趟。”
他歎了口氣兒,“早知如此,方才便先叫嶽父和周解頤留上一留了,他們跟平陽學府淵源甚深,想必理該清楚一二。”
媞祯含笑搖頭,“我一向抱着最壞的念頭懷疑所有人。韓嬰對王府知根知底,這一點讓人汗毛矗立,他們值得信任,不代表他們身邊的小厮婢女也值得信任,所以他們多知道一分,咱們就多一份危險。”
她的唇是晚春謝了的殘紅,淺淺的绯色,沉靜不己,“這已經是我手裏能對付韓嬰的最後一張王牌了。”
“最後”這個字眼,很難從她嘴裏說出,大概是因爲同爲學府同窗,彼此之間太知根知底,所以一計一劃都格外的艱難。
隻是比起溫钰能否取信于穎山四皓,讓計劃順利進行,她更擔心的是——
“隻是韓嬰十分機敏,想找個借口送你出京,也萬不得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