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信捏在手裏,拆開看字迹很俊秀,是沈望舒的手筆。
他說:“敬上王妃,見字如晤。病體殘年,已知時日無數,今爾收信之時,我已化作漠北的一縷風。本不願書信,讓你傷心,隻是左思右想,平陽沈氏所托人選唯你一人,印信物件已随信帶給你,願能助你前路一臂之力,也願你能盡心給沈氏未來留下方寸之地。話已至此,此生無悔,唯悔昔年情窦之時蹉跎良久,抱憾終身,今日之果是我之過,不去說它。”
“前日夜夢,夢回平陽學府,院裏的牡丹開了,第一束花上,我爲你系了紅綢,賀你覓得如意郎君。秦王是一心軟之人,縱是萬劫不複他也總能爲你留下餘地,日後你們夫妻恩愛,我九泉之下也可放心。山河破碎,襄國之地尚未收複,我身死之後,願長眠北麓關,待原師北定,再歸故鄉梅林。”
“最後,祝你得償所願,母儀天下,守師門之節,造福蒼生。”
阖上了信,外面春風正盛,吹過樹梢和檐角,呼嘯聲中伴着鐵馬的叮當,像一曲蒼涼悲傷的挽歌。
信裏的話格外平淡,就像面對面閑話家常一般,似是不敢相信這居然是訣别書,直到最後一頁裏,一個陌生的字迹寫着:
沈先生于八月初七病故,王妃節哀。
她其實很傷心,可是一點淚都沒有,隻覺得無奈。哀吾生之須臾,人生總是這麽可悲,在她覺得一步一步向陽而生的時候,總是偏縫細雨。
公主命運不定,溫钰因愧疚而遠行,如今連她唯一還一點點依靠的師兄也徹底與世長辭,她竟然覺得有一點孤獨,發自内心的孤獨。
嘴唇顫顫地抖索,仿佛深秋枝頭最後一片掙紮的枯葉,她淚光潋滟的眸睜得大大的,隻是看着念影卻說不出一個字。
這回他真的死了。
永遠永遠的涼了下去,再也不會死而複生了。
那種割裂與痛心,無疑是雪上加霜,良久,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她都沒有緩和過來。
留意她的神色,念影覺得不對,“怎麽了,姑姑?”
她的聲音輕薄得似乎不是自己的,“你三叔叔……去了……”
夜風甚大,鼓起她寬廣的衣袖,淚一滴一滴滑落下來,無聲蜿蜒在她的面頰上。唇齒間的血腥氣味蔓延到喉中,一個忍不住,嘔出一股腥甜之味。
“姑姑!”
她的身體被念影慌亂抱在了懷裏,卻猶入秋日的落葉一般吹落下去。
不知何時所有人圍了過來了,吳斌生過來診過脈,便說是急火攻心的緣故,并沒有太大問題,好好休息便可。
可是再想要好好休息,卻是連眼睛也合不上。
聽見她吐血的消息,乃矜也帶着周宜水趕來了,除了床上昏迷不醒的她,他們所見的還有沈望舒的那封信,這無疑也是給了周宜水一個驚天霹靂。
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媞祯也隻能叫人先退下。
聽他按捺不住情緒的崩潰道:“鄒忌平就是沈望舒是不是?你告訴我……是不是!”
媞祯沒有力氣說話,隻能一顧點頭。
仿佛洩了氣一般,周宜水整個人支撐不住的跪在地上,幾乎用盡力氣撐着地面,才不止于完全卧倒。
他眼裏帶着血絲,痛苦地像是整顆心都被刨了出來,“我差一點就認出他了……我差一點就認出他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我有多想見他,可是……兩次啊!”
“兩次……他的最後一面我都沒有見到!”
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胸腔的血氣澎湃到無法抑制,“我跟你是同門,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他,你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以告訴我鄒忌平就是沈望舒,可是你沒有,你爲什麽騙我!又爲什麽要瞞我!”
“我那麽相信你,可是爲什麽連他還活着的消息,都不願讓我知道!”
媞祯含淚依舊道:“我想過告訴你,也示意過師兄很多次,可他說自己是将死之人,也不願你們爲他再傷心……何況我也對你暗示過。”
周宜水心中“咯咯”地響着,仿佛什麽東西狠狠地裂開了,“暗示?咱們這麽多年的情意,你就隻是暗示?”
他死命地晃着她的身體,“他是沈望舒啊!他是沈望舒啊玄機……他是我的師兄,他是最疼我們的人啊!你怎麽可以……”
她迷茫張口,心神劇痛之下聲音粗嘎得連自己也不相信,“昔日之事,我也别無選擇,爲了師兄囑托,我……”
周宜水的聲音有些低迷的潮濕,“王妃,我周宜水雖不是長安城頂聰明的人,那也不代表我對任何事情都一無所知。能讓你的嘴封的這麽緊,怕是也不止囑托,沈望舒也是給你了不少好處吧。”
他嘎地冷笑一聲,“之前我還好奇,孔笙原先是宿衛軍沈烨的副将,怎麽會跟鄒忌平勾搭在一起,尤其是在鄒忌平走後,與王府的關系越來越進。”
咄咄逼人看她,“你是爲了這些好處,才會替沈望舒守口如瓶,不然以你的性子,怎麽會那麽聽勸。”
媞祯倉惶的搖頭,“你現在已經疑神疑鬼的要失心瘋了……”
“我失心瘋?我是要瘋了!我最引以爲傲的兩個朋友欺我騙我!我憑什麽不瘋!”
他情緒激動到無法克制,死死壓住自己的手,才面前把腰間抽出一半刀按了回去,“此時此刻也隻慶幸你是個女人,不然我……真想跟你打一架!”
媞祯看着那隐隐的刀光,心中微微一涼,她自是知道周宜水待沈望舒有多麽情深義重,甚至連自己都不能相提并論,如今人是徹底死了,他又怎麽會不憤怒,不埋怨。
如今他橫眉冷對,她一時連解釋都找不到借口。
倒是念影急沖沖的沖過來,退了他一把,“不許你對姑姑這樣說話!”
這一晃直接給周宜水陬到了地上,本就帶着怨氣的心,更直突突的奔湧,坳起身子就瞪他,“一個小兔崽子也敢在我面前吆喝,再瞪我一眼,信不信我把你送内獄裏把你眼睛挖出來!滾!”
念影一哼,拿眼尾乜他,“當我是吓大的麽,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先活剮了你!”
這話已然針尖對麥芒了,兩個男人都紅着眼,跟狼一樣,轉軸就見周宜水已經憋得渾身發抖,嗖的一下拔出刀,一腦子朝念影劈下去!
八月的節令裏,媞祯手心裏全是冷汗,連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好在門外的曹迩眼疾手快,将那刀打了下來。
“周大人您這一刀下去,隻怕要抱恨終身了!他是沈公子的侄兒,沈家最後的血脈呀!您怎麽能紅了眼,連他也要殺麽!”
猶如金剛垂狠狠砸在腦袋上,隻聽咣當一聲,連同劍鞘也丢在了地上。
周宜水微微睜眸,眼中有說不出的震驚,唯有淚水幹涸帶來的灼熱痛楚,提醒着方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