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钰眼裏的光漸漸熄滅了,如今坦然相見,與其說把話說開,不如說是媞祯的“沒錯”的宣言。
最終如何,她想總有回旋的餘地。
良久的良久,媞祯瑟瑟說:“你飽讀聖賢書,很多人爲了穩定都有許多的不得已,未必能做到深明大義,便是牽連些無辜,也是不可避免。”
他道:“可我是俗人,不能立地成佛,贊美你的每一次殺戮。我稱頌秦皇漢武的治世之才,卻也對焚書坑儒和窮兵黩武不齒。”
她凝住眸看他,“你恨我這樣做,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鄭宣不死,如果他假以時日成爲第二個呼延晏,你我将來如何收場?與其任人宰割,不如先發制人。”
她眼神真摯而熱切,“我說過我會扶持你走到最後,如果不殺盡一切隐患,除去所有敵人,又如何能夠号令天下?”
她低下頭來問:“難道你還想過被人欺淩、被人轄制的日子嘛?我是爲了我,但其實也是爲了你呢。”
她說了這麽一大通,最後不過是把她自己的私心變成了“保護他”的借口而已。
溫钰眼裏的光漸漸熄滅了,似乎沉入進冰冷的回憶裏,“你知道……我的太子之位是怎麽被封的麽?”
“那時大魏初立,爲了安撫功臣,高祖皇帝不得不封我母後爲皇後,可是所以人都知道,他心裏的并不是我母親,而是他的結發之妻鄧貴嫔,所以他爲了補償這份愧疚,原本是想立鄧貴嫔之子劉桀爲太子的。”
他不覺冷冷一笑,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
“可是後來爲什麽是我呢?是因爲我母親殺了鄧貴嫔,以守孝之名将劉桀驅趕去了皇陵,這才空出我的位置。”
他轉頭直直看着她,“自然……我也是知道母後這樣做是爲了我好,更是爲了她自己好。即便私心裏我很愛我的母後,可我從來不認爲殺害鄧貴嫔是對的。”
媞祯容色不變,隻慢條斯理的摳着手指,“前朝後宮争鬥,誰還分個對錯啊。不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罷了。”
她的聲音清淩淩的,宛若堅冰相觸,“我不認爲呼延皇後錯了,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麽做。不若如此,還要看着唾手可得的位子被他人搶去麽”
她雙目一瞬也不瞬,隻看着他靜靜道:“溫钰,你說過隻要我們好,你不在乎的别人的,你既然說了……又何必一字一句向我興師問罪呢?”
他看着她幽深雙眸,直欲看到她無窮無盡的心底去,“隻要你自己良心過得去。”
“良心?”媞祯輕笑一聲,“活在權利的鬥獸場必須沒有心。”
面頰浮豔的笑容緩緩隐去,隻留下深深的蒼白與凜冽的決絕,“我是殺了他們,我也騙了你,可做的這一切不也是爲了我們好麽?”
他無言地看着她,實在難以相信如此柔婉的面龐下一顆心如此陰毒冷酷,他隻覺得怅然。
她的心思太缜密,以至于被揭穿的時候,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那個把自己推到孤立無援、無人可用境地的人,卻不是别人,而是他最愛的人。
說實話,直到他聽到一切,他才是知道,這幾年他是一直低估她的能力。比起聰明,他不能匹及的是狠心。
她太冷血,很多時候都不留餘地,他要是能心狠一些,何必在意她的想法。
可是他不能,這是發妻,是最心愛的女人。
想起很久之前朱嵇還評判過他,有足智,有能力,但就是不夠狠辣,哪怕他用心的學,心已經黑了一層,但始終沒有辦法真的不念一絲良心。
她還再嘗試接近他,“你想一想,我們那麽相愛……”
他極無奈她暗算他,又強詞奪理,隻好别過了頭,“其實有時候我也很好奇,你在說愛我的時候,心裏盤算的是什麽?”
他心下恻然,“你從來都是投機取巧,用這種話蠱惑我……”
她倒情願他同她大吵特吵,不要這麽冷靜冷漠,越是冷靜,越是覺得陰恻恻的。
她想要再往前一寸,他卻倒頭側過身去,“好了,睡吧。你也讓我好好想一想……”
于是她也沉默下來,不再說話,旁邊的身軀和靈魂鑄成一個堅硬的殼,她無法突破。
天不亮的時候,身邊人的就已經翻來覆去,腳步聲流連了會兒,溫钰終于走了。
文鴛文繡一直在外間候着,等秦王一去,就立刻都進來了。
也不說什麽,隻是默默陪在媞祯身旁。
媞祯睜開眼,自言自語着:“怕是他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回來了。”
即便不想哭,眼淚也浩浩流下來,染濕了鴛鴦枕。
如她所想的一樣,在那之後很久很久,溫钰把所有心思都投奔在了公務上,即便是沒有事也要給自己找些事,以此來避免回來見面的尴尬。
當然,他也沒再去過公主那裏,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無顔相見的事,怕不知怎麽面對吧。
隻有文鴛還在安慰她,“殿下不會真的生姑娘的氣的,定是被公務絆住腳了,隻要忙完一定會回來的。”
可媞祯卻早已把溫钰的心思看穿了,文鴛說得還聽,也不過是安慰自己而已。
這夜裏天空一絲雲彩都沒有,星星慢天墜,像光彩奪目的寶石,一顆一顆的耀眼。
半夜無眠,輾轉不得安枕,媞祯坐起來披上件披風,道:“睡不着,出去轉轉吧。”
夏天的花園中,水池上凝結着迷離不散的淡薄水霧,霜後一疊羽扇樹從繁密如綠珠,在夜色的朦胧下,竟有一絲憂郁。
吹着風透透氣,已然覺得好了很多,文繡不敢她吹風吹得太久,隻道:“姑娘晚上涼,若是吹壞了,又要喝藥了,您現在身子弱。”
是啊,以前再強健,爲了孩子總不能跟從前一樣什麽都不顧及,反而這時候一件事一件事的往心頭壓。
正要走,忽然聽得有人說話,心下一動,下意識地拉着文繡便閃在一棵樹後。
隻見從林中走來的不是别人,正是蔣文才和毓姚!
此時毓姚還穿着睡衣,頭的頭發披散開來,嬌怯中别有一番風緻。她言語溫婉:“姐姐不讓我見你,這些日子我都快郁悶死了,幸好你心裏還記得我。”
蔣文才拉着她的手慨道:“我自是認定你了,當然要記得你,便是你姐姐我把我們蔣家都算計沒了,我也不在乎。”
聽到這話,毓姚忽想起如今蔣家被抄的事,“到底是我對不住你,如果不是我,姐姐她也不會算計你。我這個姐姐……原以爲她開闊,其實她比誰都小心眼。”
這話落在耳中,媞祯幾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麽東西重重刺了一下。她爲她妹妹百般考慮,最後竟然成了小心眼了。
蔣文才想了想,低聲道:“不怕。等改天我找到落腳的地,就來接你,石家其他人不同意,隻要你願意就好。再不急,二房的财産也隻能是你的,大不了你就跟他們把财産一分,咱們浪迹天涯也成!”
毓姚有些瑟瑟,“你是讓我跟他們分家麽?”
“都已經這樣了,他們都不當你是親人,你又何必眷戀他們,不如分個幹幹淨淨,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他眉頭緊鎖着拉她的手,“姚姚,你總是信我的吧,我已經爲了你一無所有了……”
媞祯無聲地笑起來,到了現在她才看明白,蔣文才和毓姚在一起,居然是圖二房家的财産!
偶爾有鳥雀飛起,很快便怪叫着“嗖”一聲飛得遠了。
媞祯麻木地走了出來,“石毓姚……你答應過我什麽?你就是這麽蒙我的是麽!”
頓時那二人如受驚的麻雀一樣,聳立的戰戰兢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