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更深露重,樹木蕭索。一輛馬車在路上緩緩而行,剛又重撥了一批赈災的藥物,熬到這個時辰石慎也微微有些疲憊。
他身邊的雲喬從捏了一把酸杏幹給他,“大爺,吃幾個提提神,再送過最後一個赈災區暫就能歇着了。”
石慎打了個哈欠,搖頭道:“酸得人腦殼疼,用不上。再熬一熬就好,等送完最後一批就回家睡了。”
說着撩開窗簾看外面的景色,墨藍的天,皎潔的月,還有一叢叢花影,再往前走是間婀娜秀麗的園子,算着腳程,應該是自家的十裏畫廊。
不同于以往昏暗的燈火通明,瞬間引起了石慎的好奇心,他問道:“如今十裏畫廊還在住人麽?”
雲喬噫了一聲,撓了撓頭道:“沒聽說有人住呢。”忽然他哦了起來,“想起來了,如今好像汝陽公主住着!”
“汝陽公主?就姓鄭的那個丫頭?”
“可不是麽。”雲喬道,慢慢唏噓起來,“那公主也可憐得很,染上鼠疫被皇帝遷出了宮問都不問,還是殿下給好心挪到了咱們這兒,聽吳斌生說這人病得厲害,怕不成了!”
石慎怏怏無語,手指一直摩挲這手串上的天眼石墜角。
雲喬看着他的神情,眼梢朝外一瞥,忽然壓低了聲兒,“嗳!那不是殿下麽?”
嘟囔道:“這麽晚到這兒來了,今早的時候,他不是說要回家陪姑娘麽?”
石慎心頭一蹦,五味雜陳,沉默了許久。
彼時溫钰受着管彤的牽引,快步跑向鄭娞的屋子。
鄭娞吐血是止住了,但依舊昏睡未醒,額頭滾燙,細密的汗珠不停滲出。溫钰蒙過面,從婢女手中接過帕子:“我來吧!”
帕子一遍遍換下,她的體溫卻依舊沒有退下,嘴唇因吐血而變得蒼白,又因發燒燒得幹裂,隻能拿了軟布蘸着水,一點點滴到她的唇上。
趕來看鄭娞的吳斌生一進門就被管彤拽到一邊說悄悄話,吳斌生聽完後,照舊要上前,管彤又是擺手又是跳腳地阻止,奈何吳斌生卻毫不理會。
“奴才不敢欺瞞殿下,公主從白日起一直夢呓着‘殿下’二字,想來如今殿下在這裏會好一些,所以就叫人把殿下喊過來了。”
如人所見,的确是這個樣子,鄭娞燒得十分厲害,卻依舊會時不時叫一聲“殿下”。她每叫一聲,溫钰也隻能立即應道:“我就在。”
可她眉宇間的痛苦依舊不減,反而表情更加倉惶。
溫钰蹙了蹙眉頭,繼續靜靜地聽着她胡亂說着,什麽想你,什麽不舍,什麽恨不得跟你塊去,還斷斷續續念着椒房殿做的藕粉桂花糖糕……
吳斌生老臉一紅的指了一下,“您瞧,就是這個樣子!”
别的溫钰不知道,但他聽媞祯說過椒房殿的小廚房很好,尤其是溫成皇後親手做的藕粉桂花糖糕,一直叫人念念不忘。
想到這裏,他隻無聲地歎了口氣,拂了拂她身上蓋着的桃紫蘇織金棉被,“公主喚的‘殿下’不是我,她喚的是溫成皇後。”
“公主……是想皇後殿下了。”
他覺得可憐見,若是溫成皇後還在,又怎麽會舍得把公主送出宮。
沒有皇後的庇護,皇宮就是天下最可怕的枷鎖,鎖住了她一生的歡欣。
這個沒有人情味的皇宮該怎麽待得下去?
守了整整一夜,憂慮中無限疲憊,掩着臉長歎口氣,走到冰水盆子前,撩了些冰水澆在臉上,望着依舊昏迷不醒的鄭娞道:“今兒我在這裏等公主醒來。”
直到天亮時分,鄭娞的燒才退去,吳斌生一直繃着的心總算略松了幾分。
她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溫钰時,一下露了笑意:“殿下……我總算找到你了,你走了椒房殿都落寞了,我幾乎要把皇宮翻遍了,都沒有你的蹤迹……這回你陪着我……好嗎?”
溫钰心中詫異,剛想說話,一側的吳斌生向他搖搖頭,示意他過去。
溫钰對鄭娞柔聲說:“我去喝口水就回來。”
鄭娞盯着他,眼中滿是疑慮,溫钰微笑着說:“喝完水就回來,我哪裏都不去。”
他的話的話像傳說中的定海神器,一句話落,她眼中的驚濤駭浪刹那平息,釋然地點了下頭。
剛到屋外,溫钰還沒有開口,公主的侍女立即問吳斌生:“怎麽回事?不是燒退了嗎?怎麽公主還在說胡話?”
吳斌生忙回道:“不要緊,高燒了一天一夜,雖然燒退了,但人還沒有完全清醒,而且現在精力弱,行事會隻按自我喜好,所以會自動把想見的人代入,因而把殿下當成皇後殿下了。
“不過現在千萬不要刺激公主,她的身心越放松,對病情越有利,萬一受了刺激隻怕會病上加病,咱們順着她的意識就行,哄着她平靜入睡,一覺醒來,用過藥,自然就好了。”
侍女聽完,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向溫钰深深作揖。溫钰沉默地點了下頭,轉身走回屋内。
鄭娞的眼睛一直盯着簾子,見他掀簾而入,臉上的歡欣刹那綻放,那樣純然天真的笑容,撞得溫钰的心驟然一縮。
他始終都是愧疚她的。
于她父母之死是。
于婚約之事也是。
輕輕扶着鄭娞靠在軟枕上,起身關窗,在旁坐了許久,她才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唇邊帶着笑。
過一會子吳斌生煎好藥送來,一個邁步差些撞在一個人身上。
他倒退了兩下才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誰。
“慎大爺?”
石慎嗯了聲,“别說你見過我,更别說我來過!”
說罷,他便信庭邁步帶着雲喬出了二門。
腳下極快,顯然情緒又很多不滿,等出了回到車上才恨不得以吐爲快,“以往府邸那些小的也就罷了,全當是皇帝硬塞給他的,誰也無可奈何,可今天……這金屋藏嬌是他自己做的吧!”
尤其是想想那公主說得“暧昧不清”的話,和溫钰的舉動,更氣了。
笃定道:“果然皇室子弟都一個德行,明明他都娶了我妹妹了,明明他老婆還是有身子的人……他……”
雲喬請他稍安勿躁,“可這吳斌生也在,石舫的人也在,便是有事大姑娘怎麽能不知道的,會不會……”
不等他說完,石慎就打斷他,“秦王權大勢大,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吃裏扒外!”
他皺起眉,“要是别人也就罷了,偏偏是汝陽公主,我不是不知道以前那些是非……”
當初長端慧太子擇選太子妃,鄭娞就是被選定的人。可惜兩個人有不同的軌迹,永遠不可能有結果。
可爲什麽沒有結果,這不是鄭懋沒有爲自己的女兒的努力,而是媞祯做了很多手腳。
那時他方到長安不久,就拽來央挫狠狠訓誡過,把媞祯那時候在玉門關和雍州的所做所爲一門心聽個幹淨,因爲那些争奪太過血腥,他便是聽過也不曾提起。
直到了今日,鄭氏女從宮裏搬了出來,又跟秦王交集在一起。
他憂心忡忡的想,“從前離得遠也罷,如今她跟殿下朝夕相處,未必不會生出什麽心來,若是媞祯做的那些事被她知道——”
他的目光穿過樹枝落在巢中抱窩的母燕上,“那就不好了。”
假期熬得晝夜颠倒,到現在都好困好困啊π_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