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番變動驚心,甫一是掃清逃兵,就開始了起駕回銮之路。路上媞祯跟溫钰說了蕭在禮跟南陽王勾結想贖回邊境五城一事,最後同沈望舒一番探讨,還是決定先承禀給皇帝再說。
其實并沒有抱希望皇帝會問罪蕭在禮,因爲有一個不争不扣的事實,就是國與國之間從來不需要所謂的真相,利益永遠淩駕于真相之上,沒有誰會爲了一個沒有事實根據的話,去反目成仇,何況魏國經曆兩次内亂,更是不會在此時反目。
如是跟他們猜想一般,皇帝知道後也隻是默默良久,囑咐了下去此事不許在提,隻有心中默默記上了一筆賬。
表面和順,掩蓋不住内心的蒼老,再加上陳貴人頻繁用藥,皇帝在回宮第二天就病了,暫時歇了早朝,任秦王爲攝政王,暫代朝政。
溫钰受诏理政之後,固然是權勢傾倒朝野。因着兩次勤王救駕,又格外恭順謙卑,讓失去寵臣和兒子的皇帝欲加頗多信任和寵愛。
然而在權享名譽之時,伴随地也是無盡的阿谀奉承、迎來送往,從前貴婦圈中最不受待見的石王妃成了香饽饽,求人辦事、牽線搭橋,一個個地把賀禮堆得比樓都高,享慣卑賤善妒的罵名,一時被外人衆心捧月,媞祯還稍加有點不适,隻是從前在學府和商舫就見慣了世态炎涼,索性表面工作得很好就是了。
來往的幾個夫人,她們的丈夫曾經都跟着南陽王效過力,隻不過人微言輕不得常用,但也幸運不得親近才僥幸免了問責,因而對秦王妃這個上位者十分的谄媚卑顔。
“王妃,不是我說,這長安城裏現如今除了皇後,最尊貴的女人就是您。您瞧瞧您這屋裏的擺設,還有這沏的茶,‘雪頂含翠’今夏隻這麽一斛,如今入了秋更少見,陛下偏心給了殿下,殿下又給了您,到底是最得君心。”董夫人坐在玫瑰椅上笑吟吟道。
林夫人引袖端茶輕嗅,讪讪笑到,“是呐,這麽香的茶,我也就是僥幸過來一趟才能喝上一杯,我府裏的竟一點都比不上。”
媞祯搖頭,輕輕撥弄手上的金镯子,“不過是茶罷了,比起各位夫人的夫君、朝廷的大人們爲大魏鞠躬盡瘁,竭力效忠,你們不嫌棄也就罷了。”
董夫人揚起手絹一笑,“這怎能會?隻憑秦王的權勢,王妃的寵愛,我們是萬萬比不上的。尤其是像王妃這樣賢惠得臉的人,隻怕以後照拂還不夠。”
她豔羨地望着媞祯,口裏多了幾分得意,“隻見王妃一直專房之寵,就知殿下長情,把您放在心尖上,指不定您一句話比仙丹還靈呢!”說着她正大眼睛讨好似的道:“不知王妃……”
媞祯卻忽然打斷了她,“這殿下戀舊念恩,所以才善待我,效忠于陛下,除此之外哪裏還有我插話的份兒,不求靈,隻求不說錯話就好。”
林夫人微微一愣,“殿下不是對王妃很好麽?怎麽會還會怪您呢……”
“寵愛寵愛是一回事,朝政朝政又是另外一回事,怎麽能相提并論?”媞祯唉聲歎氣起來,“上回螺犀街爆炸案,我隻不過是插了幾句嘴,殿下就說我幹政,不理我好些日子,便宜趙氏讓我備受冷落。”
說着她握了握自己手腕,繼續自怨自艾,“我知道我的出身不招人待見,殿下是念我跟他年少夫妻的恩情,才願意給我一個名分,不說能分憂,隻要能不被厭棄,我已經知足了。不比得你們,出身好,還有娘家可依靠,我是什麽都沒有了。”
她說到這兒,衆人才反應過來,這自來王妃的親眷都是比着六品的官去封,可這秦王妃的兄長起步卻是個八品,還是個散職,雖說如今仗着殿下的功勞給擡到了六品,可到底也不是那麽回事。
這秦王嚴苛到連自己的發妻都不許法外人情,那誰還有本事去感化。兩個人便開始大眼瞪小眼的納罕,一時連想問的話都含進了嗓子裏。
媞祯眯量着她們的神色,慢慢擡起瑩白的臉,問:“董夫人方才想說什麽來着?”
董夫人聽她點自己的名字,忙推诿說,“沒什麽沒什麽,就是想問王妃您這口脂的顔色是什麽,瞧着氣色可真好。”
又溫續了些有的沒的,這才各自散了。媞祯瞧着她們慢慢出屋,剛卸了笑容一歇,又見有個中年貴婦轉過了頭,朝她輕輕一拜,适才微笑離去。
文鴛納罕,“那是誰?”
媞祯道:“禁軍統領郭修志的夫人李氏,八成是在爲了殿下替她家夫君求情,特地來謝我的。真是難得,人心叵測的時候還能有這樣誠心的人。”
她嗳了一聲,起身伸個懶腰,“快松泛些吧,笑得我臉都僵了。”
“呦,怎麽僵了?哪個沒眼色的敢讓秦王妃不舒坦?”一抹輕盈伶俐的女聲從身後輕揚。
媞祯轉過身去看,頓時笑靥如花,急忙上前拉住兩個人的手,“顯瑀姐姐、崔姐姐,你們難得來,快坐。”便催文繡去拿她們平時喝慣的龍井茶。
顯瑀拂着裙子坐下,神色柔和,“知道如今你也是大忙人了,哪敢趕着人多的時候過來,這幾天松泛了我才過來慰問慰問。”淡淡曼上一笑,“權傾朝野的滋味如何?”
媞祯看着門前五顔六色的菊花,思量這道:“人紅是非多,自然是小心不能再小心。瞧着這幾天來得人,話裏藏話的捧我,其實不就是爲了讓我開口說些好話,給提攜提攜,或是打好關系,以後方便找我辦事。明知道是這樣,那更不好應付。”
“怎麽說?”
“要是幫了,有一個就會兩個,有兩個就會三個,三個過了就會有無數個,那屆時朝中任何一個人出問題,我是不是得個個都幫?若是不幫,那結了梁子成仇了,哪天哪月踩你一腳,更糟糕。”媞祯擡眼笑道:“不如立個卑微庸弱的人設,他們光想想我這個人,就覺得算了。”
崔乃矜噗嗤一笑,“半天是個扮豬吃老虎的,我說怎麽最近外面老傳話,說咱們秦王看不起王妃的出身,連王妃上桌吃飯都不讓。”她拿手絹掖了掖笑眼淚,“以爲是殿下得了勢連本都忘了,原來是你自己給自己潑冷水。還想着過來給你出氣,可我一進門見屋裏擺設都完好無損,就知你受不着氣。”
顯瑀眉毛微微一皺,“這怎麽看出來的?”
乃矜掰着手指道:“兩年前的平陽孫氏,前一年的始平孟氏,再算上之前夏江那個老巢,你瞧誰的‘家’還在?是不是都拆了?”
顯瑀聞言不禁笑了起來,媞祯努一努嘴,“方才還說人家尊貴,這會子就開始笑我。”
乃矜接道:“笑你,不還是有得笑才笑。”她默默歎了口氣兒,“這周宜水回來跟換了個人似的,從前唠叨得我煩,如今天天闆着個臉,就算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吓人的很。”
她擡起臉,忽然認真起來,“尤其是你們知道他問我什麽?他問我……沈望舒是不是沒死,這人死是不是可以複生?”
媞祯跟顯瑀相視一愣,聽乃矜繼續道:“我還沒說什麽,他轉頭就去道觀找方士,要弄什麽轉陰還陽術!這是吃了什麽心,吏部尚書不好好操持好明年的春闱,去操持仙術道法?瞧他這個胡亂樣,我是又擔心又想踹他。”
說着她的歎息似一道冰水澆落心頭。
媞祯也沒料到周宜水能有這麽大反應,從前一個雷打下來都轟不醒的,向來反應比人慢半拍,一個小字竟能讓他想了這麽多。
想索性說出來,可又想起沈望舒的囑托到底隻是咕哝了一下嘴,化成一抹安慰,“随他去吧,盼過了求過了也就沒心思了,當局者迷,咱們一時也體會不到。”
乃矜感歎,“也隻能如此。”
到了下午,乃矜因擔心着周宜水早早離去,并沒有留下用點心。媞祯和顯瑀起身相送,出來廊口,便一道去了後花園賞花。
春色已過,秋意最盛,滿園的菊花姹紫嫣紅,迎風搖曳婀娜。手指上微微用力,顯瑀随手掐下一朵來,輕輕揉着,“沈望舒是真不打算告訴他麽?也不打算告訴所有人?”
媞祯搖搖頭,“不是萬不得已,爲了報仇,隻怕他連咱們都不想說。”她思量着,“其實我也明白,相見無期不如不見,這樣或許對大家都好。”
“好什麽好?大家并沒有那麽矯情。”顯瑀的指尖捂在花莖微微發顫,“就是可惜了他明明可保住性命的,偏偏留着病根,變成這個樣子……”
“可我卻理解他。”媞祯側過臉,注目面前開得如彤雲般的菊花,“因爲他一直是這樣的性子,一直是‘甯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的性子。”
顯瑀聞言,唇角泛起一抹無奈的蒼白,擡手抹去眼角的冷淚。
風吹過,亂紅紛飛如雨,漫天漫地都是這高潔雅緻的飛花,如蠱似惑,如夢似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