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隻是淡然的笑了笑,“你說怎麽治就怎麽治吧,但是還要等幾日。”
鍾老先生聽了很氣憤,想質問他到底拖到何時,卻也知道沈望舒這倔驢一樣的脾氣,不待他同意那刻,隻怕自己用強的也不成。
如是到了七夕那日,殿中部籌備典禮如常,難得是溫钰前些時日忽然起了興緻,相邀衆臣于宮中同樂,皇帝因于這個賢侄正在磨難過後的“蜜月期”,準許的很痛快,除了備禮要多數幾倍,其他也都不是問題。
早晨,于秦王府中的王妃早早起身,梳洗盛裝,管彤帶着昨夜已打點好的秦王禮服匆匆趕到朝暮台替溫钰更衣,小别新婚的意兒,倆人一直蜜裏調油,甚時媞祯在人面前也多了些不曾擁有的小意溫柔、羞澀缱绻。
溫钰素來起的很早,今天這個日子則更早,晨練沐浴後天光方大亮,由媞祯親自服侍着束帶整冠,他柔和拉過她的手,“有勞你了。”
媞祯微微一笑,“我知道今天是大日子,不辭辛苦也是應該。”
溫钰鎮定的颔首,“進宮請安吧。”
吩咐安排車駕,又親自确認了今日的籌備,一切妥貼後,夫妻二人同上一頂架馬車,在隆重的儀仗擁護下駛向皇城,至丹樨前停車,改步辇直入宣室殿。
此時皇後正陪伴皇帝于座前,短暫一别,似乎皇後的氣色并沒有緩過來的趨勢,一動一笑都帶着透骨的虛弱,但見了媞祯卻難得精神起三分,皇帝臉上漾着笑,忙起身相迎。
溫钰很守禮的帶着媞祯跪下,“臣侄攜婦,叩請陛下聖安,皇後金安。”
“快平身,”皇帝笑着擡手,“群臣家宴,不必多禮,趕快落座吧。”
溫钰擲手拜謝,便攜媞祯坐于皇帝左側的第一把交椅,因南陽王和臨海王居禁思過不在,居右第一位的則是年僅十三歲的永安王。迎宴來往間,侍女們穿梭往來安盞排膳,忽然一個臨時的難題出現在她們中間,便是宴請之人多了一位,上報殿中部,殿中部也猶疑不覺,直到秦王身邊的管彤道了句“好生照應”,隻好将人偷偷安排在角落一側。
金鍾九響,媞祯的目光便快速地将殿中每個角落都掃了一遍,見沈望舒微笑着坐于角落,神情也算安穩,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歌舞縱時缱绻,一姿一态婀娜盡顯,似比任何時候都要光彩萬千,所以一舞盡畢,掌聲如雷貫耳,随着呐喝擊掌姗姗而落,低眉垂目的新任吏部尚書周宜水理了理紅色朝服的袖口,眸色沉凝在與溫钰的目光暗暗交彙後,慢慢地站了起來。
新居一功特被邀請而來的右扶風郭子坤有些詫異,“宜水,你要去哪裏?”
可周宜水全然沒有聽見,袍角擺動間已到殿中錦毯之上,含淚而立。因他突然出現衆人面前,滿殿一片甯寂,大家都不自禁的推杯停箸,睜大了眼睛,連禦座上的皇帝也不禁不由自主地放下酒杯,有些吃驚地問道:“周卿有何故?”
周宜水眸中露出決絕之意,深吸一口氣,揚起了下巴,“微臣要狀告前任奉茶監首領楊思權欺君罔上、叛主謀逆、與阙賊苟同坑殺宿衛軍沈家全族的大逆之罪!”
就這樣一句話,整個宣室殿如同沸油滾火一般,瞬間炸開了鍋。皇帝的臉色也刷得變了,周宜水恨抿着淚,咬牙切齒的從懷中掏出一份供書,“驚擾陛下雅興,臣罪該萬死,但楊思權之罪實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憤。此爲杜重誨的審訊口供,特指出他二人曾接到陛下助力平陽的密旨後,狼狽爲奸圍剿了與阙賊抗争的宿衛軍合族三千餘人!新任左馮翊高琪閱後驚撼莫名,與臣交知後臣也日夜難安,故而選今日群臣尚在之際狀告禦前,還望陛下下旨斬殺奸佞,以安忠沈家三千忠魂!”
他眸中珠淚滾下,展袖拜倒,以額觸地。如同重重一記悶錘,擊打在殿中諸人的胸口,不覺間溫钰挺身而出,向後擊掌三下,隻見楊雪心攙這一個瘸腿的中年人緩緩跪地。
楊雪心紅了眼睛,含情凝涕,“陛下,臣也狀告楊思權與杜重誨苟謀授受,于大魏垂危之際判出阙賊,不惜合力坑殺沈家三千人,險害吾夫命喪黃泉!”她指向她身邊的人,“此乃宿衛軍副官戴将師,特向陛下陳情!請陛下押逆賊當庭對質!”
平陽政變宿衛軍将沈烨合族赴義皇帝是知曉是,甚至在他一上台還對其進行了追封,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樁政變的背後居然還有那麽多連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沒想到的是,楊思權——一個他親手提拔上來的人、一個他曾經最信任的人,居然、居然早早就背叛了他,背叛了大魏,這簡直折辱他的英明!
皇帝早已怒不可解,兩手手指顫抖非常,急火之中已将手中的青玉佛珠扔在了大殿,脆而擊鳴,頓時如于魚躍淺水,珠子噼裏啪啦散了一地,吼聲讓李廣親自帶人押解楊思權上殿。
不過轉瞬,人已狼狽不堪的帶上殿中,看着眼中架勢,無論是劉溫钰的憤懑,還是楊雪心的恨毒,甚至是周解頤的仇視,這個局都不辯而解,果然……他已大禍臨頭。隻是他很意外,戴将師居然沒有死……原來如此,呵!夠奸詐,居然騙他,戴将師是假死,原是從那時他就露了馬腳,楊雪心叛變了,如此竄想,隻怕連石王妃入宮也是埋步好了的。
戴将師艱難擡起手指他,“平陽政變當夜……臣和杜重誨交過鋒,他們趁宿衛軍與阙賊戰力竭而入,坑殺了将軍、夫人、大公子……二公子,”說着不覺看向沈望舒,猶記得公子說過,他爲探聽宮中事宜曾與南陽王有沾染,一旦入局就會改變性質,屆時皇帝疑心,不僅自己難以脫身,還會連累秦王重被忌憚。
于是一口咬定,“還有三公子。沈家……全死絕了!”
皇帝狠狠撓着眼睛看向楊思權,“今有杜重誨手書和人證戴将師在此,你可認罪!”
而楊思權竟詭異的心平氣和,恍若與他無關的語氣,甚至是戲谑的,“臣……認罪呵。”
越是這種涼薄無痛的語氣,越令人氣憤,周宜水簡直想疾沖到他面前咬開他的喉管,誰能體會……當他從高琪的手中接過杜重誨的證詞,得知沈家當年慘死的真相,是什麽感受,簡直比淩遲還要殘忍!
憑什麽死的是沈家!憑什麽死的是他的師兄!被自己盟友坑害,那是希望驟滅後的絕望,他們在死的那一刻何等的悲痛欲絕啊!如果不是杜楊兩個畜生舉棋不定,貪生怕死,貪慕求權,沈家怎麽會亡!沈望舒又怎麽會死!
簡直不可饒恕,簡直百死難償!
周宜水重重叩了一個悶頭,“此逆賊已招認,請陛下速速決斷,将此人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以安沈家三千英魂!若不嚴懲,不足以安朝局定民心。請陛下準臣所奏,以彰陛下的賢明盛德!”
他話音剛落,溫钰、朱嵇、徐敬惠、方奇齡、郭子坤等人已紛紛出列,乃至呼延晏和向來不站隊的裴行嗣均都大聲表示:“周尚書言甚是,臣等附議!”
殿中的氛圍本就有些慷慨激昂,這些又都是份量頗重的朝臣,他們一站出來,後面随即跟了一大批,連不願與溫钰同伍的荀太師也慢慢起身,神情激動,“奸佞不除,社稷難安,臣也附議!”
如風吹麥浪般紛紛折倒,一人接一人七嘴八舌地嚷着“附議”二字,映照地楊思權此刻如過街老鼠一般,讓人厭惡、憎恨。
皇帝在喧嚣的高潮中做出了最振奮人心的決斷,高朝宣旨判出了楊思權淩遲之刑,于月末在鼓樓大街當衆行刑,其親厚黨羽一并連坐,杜家舉重判處腰斬,小于十五者絞殺。
老臣新士、皇親後宮……每一個人都因這個宣判而雙目灼灼,即使是溫婉柔順的皇後,此刻的眼睛也明亮至極。
然媞祯卻不知不覺走到大殿中間,“隻是聽聞杜家女已有身孕三月,陛下既決定放蕭離回去,若處死其妻兒和稚子,是否有不妥?”
皇帝聽罷疑惑的嗯了一聲,溫钰急忙俯身,“臣以爲王妃所言甚是,何況稚子無辜,又牽涉談判一事,一切還是小心爲好。”
仔細深思熟慮,皇帝便同意了特赦殷珠一人,又命左馮翊小心看守。
後覺喧嚣依舊,酒靡令行。當禁軍粗暴的将楊思權帶下去時,一直把端持很穩的媞祯卻不由自主地将視線投向了沈望舒。
沈望舒依然保持着沉默,正如他默認沈望舒這個身份已經死去一般,安靜地仿佛不存在,可他的心中卻“咯咯”地響着,萬馬奔騰,龍吟虎嘯,仿佛懸在胸前的冰柱被人狠狠折斷,聽得人振奮不已!
三千人……他的父母兄嫂都在其中,三千人啊!一幀一幀血淚不堪的畫面,一股一股噬心吞血的恨意,五百五十二天忍辱負重,時至今日,他的謀劃終于得償所願……他的至親随将終于瞑目于九泉……
淚一滴一滴滑落下來,無聲蜿蜒在他的面頰上,強烈的快意,讓他的身體如寒冬中幹枯的葉子,難以抑制的簌簌抽動。
尻: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