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眯雙眼,頃刻口中之音怒色難當,大手朝桌上一拍,“杜重誨可惡至極,勾結襄王謀反生出這般大亂,不審也足以言明!簡直百死也不惜!倒是朕瞎了眼,枉信了他十餘載。”
溫钰揖了手起身,溫言道:“奸佞向以卑鄙當道,何至于是陛下錯失,不若舅舅今夜派人來信,臣也不信……那杜府中的幕僚孟公子竟是襄國大将蕭離、襄王的親外甥,杜孟聯姻衆人皆知,可見早有預謀。”
“此話當真?”
“蕭離被捉時,身上還帶着杜家姑娘的貼身腰牌,自然不會假。”
說罷,叫管彤上前把那枚令牌送上,深綠色穗子在燈光下浮着熒光,媞祯靜靜凝視,慈眉善目間卻暗含陰翳。
沒人比她更了解,那枚送給蕭離的香囊,其實就是殷珠給她的那塊腰牌,不過是在外縫了層錦布,塞了些香籽,隻爲杜家釘死罪名,詭舌異辯不得開脫。
一刀既出,不狠非絕。所謂氣憋得越久,順出來時才越痛快。
溫钰繼續含着腦袋,道:“如今人已正在發配京城的路上。聽聞邊塞的羯族軍隊,已經駐紮在關外十裏之地。”
皇帝一怔,“竟有此事!”差些從龍椅上蹦下來。
他眸色微動,循循善誘,“陛下莫慌,不是好在已經生擒了蕭離了麽?……蕭離之勇猛,在襄國也舉足輕重,更是祁昊的外甥,襲爵武安候之位,即是如此又且怕關外蝼蝼之兵,即便是不費一兵一卒,咱們也能不戰而勝。”
皇帝意味深長的思索,濃眉一軒,向他道:“拿蕭離作人質交換自然是好,但……此類不除,憑他的本事隻怕以後于大魏社稷有難。”
“是作交換,所以隻保證他活着足以,至于其他的……刀劍無眼誰又能說得清?”他唇角微微一揚,雲袖拂落,“若陛下信任,可交以臣來料理,臣務必記使命而往之。”
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賊人是如何攻破京城建立的聯絡網,又是如何向北麓關外傳遞消息、縱橫謀劃,這些溫钰遠比他更清楚,有人肯擔這個責,他自然願意高枕無憂,便道好,照他去辦。畢竟在皇帝看來濟陰王終于能證明自己的立場。
清釀宴飲,绫羅鬥轉,一時間無話不談,從時局到朝政,竟都願意聽一聽這個侄兒的意見。
溫钰場面上說話十分地會拿捏分寸,進退得當,滴水不漏。默默間不覺就談及了骠騎軍,他試探道:“骠騎軍原是陛下領帶的第一批軍隊,都是跟陛下走南闖北殺出來的,是因陛下愛惜,才将骠騎軍賜給了杜重誨管轄。隻是人心難測,杜重誨誤了陛下的好意,但這些士兵不過上行下效,并無他錯。陛下不若骠騎軍并入中領軍,由孔将軍好生教化,來日也可保家衛國,将功贖罪。如今正是用人之際。”
他說的頭頭是道,并沒有居功邀權的舉動,而是一筆一劃爲朝廷策謀,孔笙是個人才,向來不參與黨争,此番有鎮守宮城的功勞,他自然覺得極對。
“好好好,就依你說的辦。賢侄果真是我大魏的股肱,朕這就下旨,冊孔笙爲虎威大将軍,同時協領骠騎軍和中領軍。”
然而他并不知道,孔笙也是濟陰王所籌謀的一份子。
孔笙聞言叩首謝恩,楊思權則因皇帝的言論側目。自白日裏被皇帝叫到宣室殿審查,救駕不濟的罪名便如一口鍋一樣砸在他的頭上,一夜之間恩寵盡失,而取而代之的而是他的義女——楊雪心。
不得不說那日晚來的一壺參湯多麽蹊跷,竟不想他平素乖巧聽話的女兒居然對他動了手,她是何時被策反的?又是何時被濟陰王所收買?他如今還摸不清楚。
可他卻明白一件事,判出阙氏的秘密還握在杜重誨手裏,可恨地是他關押在周解頤那厮的地盤,他的手根本伸不進,隻怕姓杜的不保,他也得被拉着同歸于盡,投敵的罪名,那多大啊!
不覺暗暗拭去滿手冷汗,從角落裏出來,“奸賊險惡,竟能深藏杜府之久,令人毫無察覺。……臣也是聽人言說,杜重誨并無認罪之言,會不會杜家并不知情,隻是賊子過于奸詐,欺瞞于人。”
朱嵇以清冷目光緩緩掃他一眼,質問道:“楊首領之意,是要爲罪臣辯護嗎?”
衆人立時安靜下來,隻把目光凝在楊思權身上,楊思權霎時青了臉,強自鎮定道:“臣身爲奉茶監首領,自然一心爲大魏效忠,臣隻是怕其中有所冤情,畢竟如今戰事吃緊,杜重誨也是一将才,萬一是羯族攻占宮闱不成,設的反間之計,故意讓君臣失和?”
此時此刻已經被複職的方奇齡不覺戲谑起來,“不說杜重誨是不是奸佞,就是他不是,京城造圍剿、皇宮被攻占、陛下皇後險些喪命都是事實,難不成就憑他不認,就能喊句冤枉?那在座的誰不冤枉,濟陰王妃差些被内奸要了小命,濟陰王一路風風火火進宮救駕,你全當無視麽?”
徐敬惠陰陽怪氣的笑,“方大人有所不知,此次奉茶監救駕全系楊副統領一人,又與楊首領何關?難不成楊首領是想爲自己救駕不利脫責不成?”
方奇齡捋着胡子感歎,“原是如此,不辛勞之人又如何能體會别人的辛苦。”揚首看向楊雪心,“楊副統領大義!”
楊雪心從容揖手,“臣不過忠君之事罷了。再爾長輩年邁,小輩難免多勞。”
三人一場戲,明擺着落井下石。被冤不孝的,被說偷人的,還有殺夫的恨,湊在一起那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幾輪言語讓楊思權沒臉至極,卻也不覺驚起皇帝對淑妃那晌話的回憶。那時淑妃已經瘋魔,卻言之鑿鑿道諸多皇子都跟奉茶監有牽扯!霎時經不住一個念頭在腦中閃現——楊思權向來機靈,難不成是故意來遲,就是等他死了奉主新皇麽!
仿佛寒冰利錐一般破開他的五髒六腑,倏然蒼白了臉色。總之這個人是留不得了,得趕緊打發才行。
他掐緊手指,堅冰忽然從他臉上消散了,特地換成和善的口吻,“這有兒女福就是安生,楊卿得了個好女兒,年紀大了能歇歇勁兒,朕瞧雪心曆練已夠,就許她代你首領之職,你也回去頤養天年。”
愣想不到皇帝這茬,楊思權驚詫地高呼,“陛下!”
“楊卿……”心平氣和的語氣,卻下了鐵心。
再也由他不得了。楊思權如塵埃般抖落在地,瞬息之間形勢大改,杜家保不住已是事實,如今連實權也徹底沒了……
後續恐怖不敢令他細想。平定叛軍,多大的事兒啊!偏偏大魏最缺的就是排兵布陣武将,雖說濟陰王是否善戰沙場也未必,但能憑一己之身勇闖宮門的勇氣,和明面上憑皇帝百般試練也能堅守的忠心,已經讓皇帝對他徹底放寬了心線。
隻怕濟陰王往後更不會放過他,頤養天年……做夢呵!
宴會的高潮随樂聲洋溢而至頂,皇帝醉中盡興,将奪宮之變的功臣挨個賞賜提拔,兀自開始念念有詞,“說起來……六部之中田曹部、吏部和五兵部的尚書位都還空着,一直沒有适當人選。徐敬惠這個田曹侍郎已任許久,你老師裴行嗣教導的好,如今也是該獨當一面了,就進爲田曹尚書,爲朕分擔吧!至于……吏部和五兵部,五兵部暫管事的朕記得是姓遊?”
隻見一個鶴發青袍的老者踱步而出,“臣五兵部員外郎遊存勖叩見陛下!”
皇帝道:“進爲侍郎,繼續善管吧。”
溫钰察言觀色,也迎身舉袖站起,“此外昨日之變,左馮翊周解頤應變最快,不僅及時封城,還帶人及時鎮壓了賊寇作亂,避免城中損失慘重。自然也少不得右扶風的相助。”
皇帝酒勁正迷,一時也琢磨起來,聽人說過濟陰王跟姓周的是連襟,如今人家立得首功求個封屬實人之常情。兩手一抄,拍掌拍得啪啪響。
“屬地父母之官原應如此,周卿擔起重責是大魏百姓之福,也是大魏社稷之福,能得侄兒誇贊可見是個妙人。吏部還空着,稍後朕遣旨叫他收拾收拾,代侍郎之責吧。”
忽然一個女聲泠地響過,“濟陰王如此賢明愛才,又何不是陛下的福報呢!”陳修儀笑容綿軟如三月葉尖的雨珠,誠摯道:“陛下您瞧,濟陰王求了這麽多,獨獨沒有替自己求一份,您最爲深明大義,何不也賜濟陰王一份恩典?”
溫钰淺道不敢,皇帝卻道:“朕的恩典還沒下,賢侄且說不敢,你救駕有功,加官進爵本事應當。”擺了擺手叫李廣,“傳朕的旨意,讓殿中部親自策辦,濟陰王扶危拯溺,有匡扶社稷之恭,今爾按功行賞,封爲‘秦王’,食邑加八千戶。”
一瞬間媞祯驚着了,連溫钰自己也驚着了。
大魏開國後,連帶那位被阙氏害死的先帝劉桀,高祖時期曾封爲燕王,再算上納征受降的襄王祁昊也不過兩位。如今溫钰驟享冊封,竟一時間竟連皇帝的親兒子們都賽了去。
天大的驚喜,殿中不禁徑相祝賀起來,陳修儀素手舉起一杯酒,落落大方朝媞祯道喜,“秦王妃恭喜了!”
媞祯相視一笑舉袖飲盡,立時清淡的眉宇間不覺露出煩憂之色,心頭暗湧輕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