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洶宮火,豔如六月榴花灼目無比,穿梭在深夜的永巷甬道中。媞祯就是在這樣斑駁的光影之中被搖醒,彼時在安處殿窗外已經可以看見大火的趨勢。
她轉過頭見斐雯斂眸蹙眉,“王妃醒醒,骠騎軍已經到永甯門了,您快些穿衣起來,咱們趁亂出去,有人在安定門接應我們。”又見她拿來一件绛紫色鸢尾花紋的披風,“這個您穿上,他們瞧着了不會傷您。”
媞祯坐起身看了看外頭,迅速将衣裳披在身上,問:“咱們宮中内應很多嗎?”
斐雯自信滿滿乜着眼,淡淡地笑:“宮門東西兩處咱們的内應都在,等着骠騎軍殺進來,霸占宮城,咱們逃出去很快,您且安心。”
媞祯吸着氣哦了聲,“宮門東西處,可是未門與央門?那的守備且不是更多,不是要驚動奉茶監?”
斐雯道:“主子既然把握,自然是一切都打點好了的,消息絕不會被同傳,隻待取締東西處,再拿下椒房殿,有皇後做質,隻怕堅持到骠騎軍援助還是足夠的。”
媞祯眼珠泠泠一轉,連忙起身叫班若去收拾,因小月剛出一二月不久,身子總有些虧空,行步緩慢也是正常。斐雯雖急,但到底還是一牽一步的引,好不容易穿出安處殿後面的甬道,從一間拐廊出來,擡眼便見楊雪心帶着人滿目兇星從拐廊走來。
媞祯停下步子微笑,楊雪心走近,斜乜了眼,“深更半夜天,王妃這是去哪兒呀?”又指向斐雯道:“這個丫頭好生面生呐。”
斐雯嘴唇顫抖說不出話,哽咽了半天,忽轉頭看着暗處有人大步的襲來,似乎衆了埋伏,隐隐拔出半寸刀鞘,對媞祯耳語說:“穿過前面的路口,還有一對人馬在,叫她們護您去安定門。”
說罷迎身将媞祯推向一側,大喊一聲跑,便抽開刀刃朝楊雪心腹中直插,那一劍迅速無比,甫一落下,楊雪心幾乎拔刀不急,一個空閃翻騰而去,迅雷之機,奉茶監暗衛踱步而出,一派牽引繩索之術,不過幾個回合就将人捆束其中。
那晌媞祯看得正怔,完全忘了要跑的意味,斯須實在斐雯驚悚的催促中,才又朝前邁了一步,然而兩步之後,她帶着笑回了頭。
斐雯大震,幾乎要掙開繩索,“愣怔着做什麽,快走!”
媞祯筆直地站着,大手将身上鸢尾花披風一掀落地,甯折不彎的看她,“走?我爲什麽要走?”又掃了遠處一眼,“楊副統領您覺得我該走嗎?”
心頭猛烈地蹦了一下,結果居然是這樣,她伸出手指,脖子梗得挺直,“你……”
然對她的質問,媞祯并不以爲然,甚至是嘲弄的口氣,“放着好好的王妃不當,去當反賊,這是何等的笑話。我怎麽可能會想跟你們走,我比任何人都想讓你和你的主子一起去死。”
斐雯神經質地笑了兩聲,忽然臉色變得鐵青,“卑鄙!”
媞祯看着她輕蔑地哂笑,“什麽叫卑鄙?自古兵不厭詐,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當細作的感情用事本來就是下乘,輕易信人才是你們的不是。”她挺直頭,轉身對楊雪心道:“楊副統領,先分兩撥人去未央門,咱們去椒房殿。”
宮内有了提防,火速調集奉茶監的暗衛在東西未央門一線嚴防死守。自然這隻是揚湯止沸,與杜重誨的骠騎軍根本不能相提并論,所謀的隻是抵抗一線之機。
如果沒有告密自然簡單的多,但若想憑螳臂當車都是徒勞。
内奸告破,自然還有另一番擔憂,“隻是楊思權……”
楊雪心向她笃然凝笑,徐徐颔下頭,“外面的人做的漂亮,咱們自然也不會差。怕是義父現在…還在昏昏欲睡。”
她說到最後,顯然有些痛心疾首,畢竟是教養過她的人,一下子親不親仇不仇,變成了刀劍相向的雠敵。然而壯年時的決斷,遠遠勝過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光,因爲現在還有力量支撐這次變故,再遲一些,已是不知義父對她的心思又會狠絕成什麽模樣。
宮火一路燃近安定門,椒房殿外煙霧缭繞,人群洶湧的浪潮,宛如十七年前的一場夢魇。
皇後聽到外面的聲音直起脊梁骨,那天魏軍破城便是這般場景,困頓的讓她心如刀割,她抱着已經隆起的肚子,扶着宮女向外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心裏一汩一汩的跳,幸而永安王還在老師府上留宴,并無大礙,可是其他人呢?
心下大怆,一個踉跄,勉強扶住禺甯的手站穩了道:“快去安處殿!快去安處殿!”
她下狠勁兒抓着身下的衣裙,拒着面前宮人的阻攔要往外頭去,怎麽辦?媞祯還在宮裏……她的女兒還在宮裏,經年前對不起的事,這一回說什麽她都不能再失去一次。頃刻勾畫出決絕的模樣,宮女見她這副氣盛山河的架勢,無一不被倒逼數步,慢慢退到她眼前,一股腦紮成跪地阻她。
她震怒一聲,“起開!”
油燈微微一恍閃出許多星芒,氣息浮躁不堪,她猛然拔下頭上的長簪抵在脖上,威脅人速速散去。誠惶誠恐的架勢,退,皇後出去有危險,不退,隻怕意外更難預料。正他們爲難之際,忽一語清脆的聲音從天邊悠然而來,浮浮沉沉的入了耳,“皇後!”
雪白而模糊的淚光裏,有清淚肆意蜿蜒而下,望穿一張玲珑精小的臉龐,她強撐着挺起肚子,幾乎是人甫一一到就摟進懷裏,一股腦兒的問怎麽樣了?可傷着沒呢?
媞祯急忙搖頭,“沒什麽事,擔心着過來看看您,正好遇着楊副統領了,我一切都好,公主那邊也有人接應去了。”
皇後松了一口氣兒,有些擔憂的問:“那外頭到底是怎麽樣了?忽然間好大的火,是走水了還是……”
媞祯蹙眉,轉臉看着遠處的火光,“聽宮中守軍人說,骠騎軍反了,第一波攻城已經開始了。”
皇後如遭電擊,骠騎軍居然反了……她搖搖晃晃退後,“怎麽會呢……”
一叢石榴花枝探窗而入,拗出一個極绮麗的姿态。媞祯無心欣賞風景,哀哀勻了兩口氣,“楊副統領已經派人去鎮守東西未央門,椒房殿失守已是下步之計,咱們得到先往後撤,這裏不安全。”
皇後一手按在桌沿說好,勉強支撐自己不跌,又問:“那陛下呢?”
媞祯說無礙,“已經派人知會未央宮的禁軍了,陛下那裏有禁軍相護,想來應是無事,如今要緊的是椒房殿不宜久留。”
皇後心下如大雨滂沱抽撻,艱難的撐起身子要走,然一步一傷,腹中似有千萬東西湧了出來,無窮無盡的疼痛如脫缰的野馬齊齊撞向胸口,直直墜入深淵,咝咝地啃咬着。
不經意間痛地彎腰,幾乎是一瞬朝後仰去,被楊雪心穩穩的從後托了住。
媞祯回頭驟然一驚,叫道:“皇後!”
連忙撐扶過去,然而還未挨着半寸,皇後的身子便如脫落的牆皮一樣簌簌而下,移時才覺一股紅色的液體從下裙汩汩流出。
禺甯大叫不好,“殿下出大紅了!這可怎麽辦啊?”
外面已經那樣腥風血雨了,大廈将傾,一個失足踏錯就是性命不保。濟陰王府的援軍還有多久從密道進城?石舫和霍舫接應是否及時?中領軍還能堅持多久?媞祯不敢細想,心頭一陣驟跳,仰天隻覺身體一陣冰涼。
她揉了揉眉頭,忙不疊問:“東西未央宮取締後,奉茶監大概能守住多久?”
楊雪心道:“照骠騎軍攻入的形式,中領軍最多能守兩個時辰,東西未央門被攻破是遲早的事,最多……一炷香。至于或早或晚,還得看濟陰王和沈公子的速度了,調兵遣将總沒有定數。”
“如今自事發過了多久?”
“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
一個時辰……媞祯愣了愣,似乎陷入了抉擇。若是此刻留守椒房殿待皇後生産,隻怕屆時骠騎軍一舉攻入,到時被做筏子就不止皇後一人,甚連自己都跑不脫;可若棄皇後于不顧……她利用皇後喪女之心本就有愧,而皇後又是對她很好的人,這遭情意她也于心不忍。
看去遠處那一片烈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沒有貿然下令開跑,“禺甯,先去叫太醫,務必看顧好皇後的胎象。”跟楊雪心道:“先叫人守好東西門,椒房殿再堅持一下吧。”
她順手抽出旁邊侍衛腰間的長劍,十幾斤重的佩劍在她手裏竟有一絲輕巧,“眼下情況危急,能多出一份力自然是好,衆人随我守在椒房殿外,務必保重皇後母子的安全!”
太醫院離椒房殿不遠,自大殿的後門出去,繞過德陽門直穿甬道便到了。太醫來的時候,皇後已經痛不能欲,診了半天脈,竟說要馬上催生,立刻派人去熬催産藥,随着藥效的發揮,皇後開始一聲聲凄厲的呼喊,如被淩遲一般讓人不忍卒聞。
媞祯在外回轉着頭,庭院内盛滿盛夏的清澈月光,若積水空明。偶爾有輕風吹皺一片月影,泛出心湖千波萬旋。
楊雪心安慰她,“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痛是肯定有的,您那時小産不也是百般不适?”
媞祯有些擔憂,道:“可皇後才六個多月身孕,且不說這個孩子生下能不能保住,就隻是六個月的大小,又怎麽這般費力,叫聲又這麽凄厲?”
兩人急急到了門口,宮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熱水和毛巾往裏頭端。她拉住一個宮女問:“皇後如何了?可有生下來的迹象?”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催産藥的喝了,嬷嬷也在裏頭轉胎,就是生不下來!”
媞祯急道:“還沒生就痛成了這樣?”然下一秒還未有所反應,忽一個氣宇軒昂的聲音從耳邊閃過:“還不趕緊去多叫幾個太醫!好好伺候着皇後的胎,朕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