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納罕,問,“什麽大禮?”便示意他呈上。
南陽王朝後拍了三下手,隻見六個侍從人群中擡上一間精緻雕花的櫃子,上塑鳳身,又度以貼金玉飾,已是鮮少的精緻。
他深深斂衽,“兒臣深知母後思念清河公主多年,特地派人下江南搜尋,在颍川一戶姓錢的人家裏發現了清河公主的蹤迹。”
聞得一聲“清河”皇後顯然已經失色,幾乎震驚的一抖,“你說……清河?”恍惚無措的看向媞祯,死死咬住嘴唇,被人攙扶着下了台階。
南陽王含笑連連颔首,一步步緩緩向後退着,“兒臣已命人将公主帶回,就在此櫃之中,還請母後移步。”
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衆人的目光皆凝滞在那間金櫃上。陳修儀冰實的胸口隐隐有碎裂成齑粉的驚痛與恐懼,無聲傾吐出“怎麽會”三個字,手指攥得擰緊。
她悄然看向媞祯,卻見她面無表情的握起手串,眉已曲成川字。
淑妃得意揚起下巴,“稚子心意,還請皇後殿下笑納。”
皇後微仰着頭,薄薄的雙唇已然抿緊,一步一步在皇帝的攙扶下走到櫃前,碰觸櫃門時,手已經顫抖不已,皇帝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金漆鉗玉門被緩緩打開,映射一張塑白無暇的臉蛋,女孩半張着瞳孔,嘴唇因胭脂沾染血紅一片,漆黑的頭發高高盤起,似有些詭異的精緻。
皇後輕輕一怔,試探着喚她,“清河?”
并無回應,皇帝不以爲然,隻是取笑說:“這孩子傻了不是,還不快拜見你母親。”
讷讷無聲,寂靜的有些可怕,向來膽小的林才人不禁咬起手指,“公主……公主怎麽像是沒氣的模樣呢,不會是……”
幽綠眼中陡然冒出兩條金線,南陽王赫然描出吊睛銅目,所有驚異目光與竊竊私語皆安靜了下來,化成了驚懼與好奇。
皇帝驚回過頭,迅速伸出二指探示,然那指頭剛伸到鼻端,櫃中整個人幾乎是以僵硬的狀态砰地一下倒地,徒有一雙眼睛老大,正正朝着李容華的方向,駭地她一聲高高的驚呼,想往後往後退,裙裾不知何時被人踩住,一掙之下反而跌在地上。
衆人不防變故突生,吓得魂飛魄散,手足無措,太液池前看台原本不大,因着有壽宴之物繁多,更顯狹小,邁腳都不得,一時人壓人的糊成一片。
看得此景,皇後給吓得沒聲了,空在那翕動嘴唇,臉上早已覆着一層薄汗,一口氣沒上來便向後載了去,皇帝驚呼一聲“有容”,幾乎以搶的狀态将人環在懷裏,轉頭大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最後那一眼狠狠盯在南陽王身上,冷氣襲人透骨。
紛遠的記憶紛至沓來,那種把孩子從還她懷裏搶走的拉扯感,剝落得仿佛魂魄消耗了一半。她很害怕,害怕她的女兒一次又一次的離開她,她很懊悔,懊悔她作爲母親沒有保護她。難道她們的母女情緣就這樣薄嗎?
暖閣外亂作一團,太醫的腳步聲倉促,匆匆把脈過紮針,才把她從噩夢中喚醒,皇帝驚喜的握住她手,切切道:“有容,你終于醒了!”
淑妃在他身後,惴惴不安許久,頓時也長長的松了一口氣:“老天保佑!皇後殿下醒了就好了!您要真有什麽事,那可是我們母子的罪過了!”
皇帝嫌她多嘴,側目乜她一眼,轉瞬化成溫柔的眼神看向皇後。皇後緊攥着兩手,手心裏滿是汗,指縫都濡濕了,還未語淚先流:“清、清河……清河呢?”
皇帝慌了神,手忙腳亂來揩她的淚:“你别激動,你以後還會有很多孩子的。清河她……已經重登極樂了。”
禺甯滿是深深痛惜和憂傷,抽噎着鼻子道:“太醫方才查驗過,公主是在櫃子待太久了,天又炎熱,就……就憋死了。”
竟是生生關在櫃子裏憋死的……
兇耗如噩夢一般,皇後惶恐地轉眸,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樣哀傷的表情。頓時手指蜷縮起來,崩潰的哭了來,皇帝抿唇落淚,心也随她碎了,眼裏盡是血絲。
陳修儀在一旁抹着淚,極力勸說道:“皇後您别這樣傷心!人死不能複生,您要寬懷,就算不是爲了陛下爲了妾身,也要爲了您肚中的孩子啊!”
皇後一言什麽都聽不見去,隻狠狠抓住皇帝的胸襟,“不可能!我的清河不會死……她不會死的陛下!你就讓我再看她一眼吧,就一眼。”
皇帝的眼裏是無盡的憐惜,痛楚已然不知何種言意。
他緊緊抱住她輕喚,“有容——”頓時語氣軟弱了下去,“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才要保重啊,我們還有禧兒,還有你現在肚子裏的孩子,難道你連他們都不顧了嗎?”
皇後扒着他的肩搖頭不肯,雙眼已如充血,“可我隻想見我的女兒!那是我十月懷胎生的女兒,是我身上的一塊肉,你答應過我要把女兒找回來的,現在她回來了,你不能讓我不跟她見面!”
她深深看着他,咬緊了牙齒,“我求你了,你不答應的話,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皇帝聞得此言,深深一震。他到底不願駁了她唯一心願,還是一段被命運捉摸的母女情緣,隻好無奈點頭,命人将屍體擡到閣中。
皇後是在宮女簇擁下才勉強着地,幾乎一到屍體旁就悲傷地跪了下來。她緩緩将白布撩起,用手撫着那白皙的小臉,手慢慢朝後頸伸去,平滑沒有一點凸起,她的心在這一刻驟然停止了震蕩,平靜下來,瞬間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氣,舒暢許多。
沒有一個母親更了解自己女兒的構造,那粟米大小紅痣的觸覺,她十年如一日地記的,顯然這并不是。她擡頭看着樹蔭斂眸等候的媞祯,心跳突突的跳躍,已是恨不得沖過去講她一把抱在懷中。
可是……她不能。
濟陰王與皇帝不睦,如果媞祯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兒,又該如何抉擇,且不是把女兒至于不忠不孝的境地?更何況,她已經有了那麽美滿的家庭,養父母那麽疼愛她,如果她插足進去,她還會像今日一樣快樂嗎?
其實看着孩子安然長大,幸福美滿,她比什麽都知足了。她虧欠女兒的太多,這輩子都彌補不了,又怎能因爲自己一己私欲,讓她多年溫馨的世界崩塌。
就當清河死了吧。至少她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去愛她。
瞬間失去着力點,俯在地上痛哭,周圍的人無一不抹淚,連皇帝向來最威武言詞的人,也情不自禁因爲她的悲傷而淚如泉湧。
“朕會追封清河爲荊國長公主,按太子喪儀規格下葬,有容……别哭了,對身子不好。”
皇後哭得聲堵氣噎,已然話不能答。陳修儀看着公主,捏着帕子直搖頭,“可憐見的,才剛見面就棄你母親而去了,若不是人禍難擋,怎麽會分離呢?”
她這一提醒,皇帝驟然醒神,方才太液池邊的場景曆曆在目,若不是南陽王故弄玄虛,将清河置櫃中幾個時辰,又怎會窒息而亡,雖是過失害人,但全因好勝心而起。
環顧四周,冷冷道:“那個逆子何在!”
李廣忙趨前道:“南陽王跪候暖閣外,正等您召喚。”
皇帝神情凝滞如冰,“傳他!”便抱着皇後躺好,回身掀開簾子走到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