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帶令邁出房門,将走到回廊處,隻見楊雪心跟他迎眸相對,因有楊思權的命令在,他見着人有些發怵,硬挺面容朗朗笑道:“副統領好,以往您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想着在這遇見您。”
楊雪心呵呵一笑,問:“有事出去?”
他嗯了一聲,“楊首領讓我帶人出宮辦些事。”
楊雪心負手而立,沒說什麽,隻是招呼道:“去吧,皇後壽辰裏裏外外都得忙着,眼見進了四月裏天氣越來越熱,我回頭換身衣裳還要走,你也抓點緊。”
楊帆很痛快的嗳了一聲,側面看去,有些心慌,終究叫人勘不破。
暮春的早上人不多,尤其是通向窮魄之地的東望巷,除了幾個出去的,就沒人願意進來。到了日上三竿時,酒樓裏漸漸有了些人氣,涼陰道旁要飯的乞丐也陸續出來,懶懶地朝着稀稀落落經過人伸手叫慘。待過了一個半時辰,巷外的街角處隐隐出現了兩隊黑影,正伏散到附近的遮蔽處躲躲藏藏。
“那些是什麽人?”一個乞丐伸着脖子看了半晌,“那麽規整的打扮,也不想是咱們這塊地兒的,不知道是哪家大老爺豢養的。”
“你是剛從别處乞讨到長安的不然怎麽不知道他們,”他旁邊的是個本地叫花子,立即接話道,“那是奉茶監的暗影衛,咱們皇帝的親兵部隊,看來這次是出任務抓人來了。”啧了一下嘴,“真奇怪,你說……咱們這個地方還能卧虎藏龍?”
“不會是那個神神道道的平陽老兵吧?”
“你說那個姓戴的?從平陽政變中活下來的那個?”老叫花子思考了一下,“那也不能這麽抓吧,不得把人好好請回去立功才是……”
“誰知道皇帝老兒怎麽想的,保不齊還覺得人家沒赴死是恥辱呢!”
正說着,隻見一個赭衫男子叮鈴咣當的颠着銅錢朝一間酒樓而去,如常要了一壺酒和一盤虎皮豆,時不時還給鄰桌的孩子分一些。楊帆掩住臉“嗯”了一聲,雙眼一眯,帶着人從酒樓後圍抄而去,待到赭山男人仰頭喝酒,迅速出一飛刀,哪想将穿之際,那人手腕飛快,敷開碗底一擋,将刀打向木樁。
屋中瞬間打亂,猙獰着手腳奔跑,俄頃楊帆拔刀而起,指揮着暗影衛洶湧而上。
驟然間赭衫男瞳孔微縮,擡手兵刃出鞘,使得兩柄彎月雙刀,震開衣袖随手一揮,鋒芒與勁氣已直撲來者眉睫,沖向他的人無論是何角度,都覺得鋒刃迎面襲來,不得已仰頭下彎。楊帆橫刀格擋,煞然一掌朝他中腹而掏,他順勢一閃,頓時那赭衫男朝後林而去。
驚呼一聲“不好”,忙帶上人追趕,“今兒若他跑了,咱們這些人都得陪葬!”
後林間連着一條萬丈深淵,下不見水,又無林蔭,赭衫男子跑得很快,一盞茶間便順着彎道跑到了崖口,微微向後一側,碎石咔咔直響。
正想換道,怎料奉茶監已經追上,楊帆擦磨着手冷笑:“戴副官……您要上哪兒去呀?不如快些跟咱們走,回去給你些軍銜做做。”
赭衫男哈哈而笑,“杜重誨這個走狗,跟你們奉茶監狼狽爲奸,害得我們宿衛軍全軍覆滅,害得沈家無後而終,還想會我妄信你們的讒言嗎?”
“都說是戴副官瘋了,原是還沒瘋呢?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更容不得你了。”楊帆眼中越過一道灼熱的鄙夷,“想好怎麽死了嗎?我成全你!”
寒意從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那種心裏上的毒恨如一根寒刺,一柄寒鋒,深深映進赭衫男子憤懑不平的眸光之中。他極按捺,忽然仰天大笑,何等凄烈,“今日之劫是我戴某命中注定,我戴将師不能殺盡走狗奸邪爲沈家報仇,已是無顔苟活!腌臜狗賊,你去死吧!”
他口中發出了一聲尖嘯,迅速朝楊帆蓄力一擊,在他厚重又犀利的進攻下,楊帆明顯下盤不穩,向後震了兩下,回手從袖間抽出一個毒牙鎖刺入他的腕部,赭衫男明顯一松,低眸驗傷之時,楊帆拔出匕首抵進他胸口,滑步間嗖嗖逼向山崖。
死亡的黑暗煞氣直碜入肌膚,使得拼盡全力的赭衫人寒毛直堅,忽然一個騰腳,一擊擊腹,縱然失力摔下崖底。
楊帆看着空曠無垠的懸崖,頓時緩下一口氣,極力退躍回身,帶着暗影衛功成身退。卻不知一側的林間,已然現了一個逆光的身影,楊雪心雙手握拳,指甲鉗進血肉。
事情的發展在原定的軌道上繼續前行。沈望舒盤坐在塌上跟溫钰對弈,是“三劫循環局”,黑棋上方緊劫,白棋下方提卻,已是水火交融之象。
沈望舒不急不緩,拿上一子道:“沒出疏漏吧?”
隻見那個赭衫男子将身上衣衫一撥,拿起毛巾抹着小臉,瞬間露出少年的虎牙,往胸口拍了拍,“軟骨甲,中一刀跟毛毛雨似的,山崖又高,全當我是死絕了。”他咦了聲,“不過那個人真是詭詐,居然拿毒牙鎖咬我,幸好宋桧哥哥給我提前吃了毒血丸,不然這回你們的小央挫就真的青皮紫唇了!”
宋桧寵溺的摸了摸他的腦袋,把着脈給他再瞧瞧,沈望舒莞爾一笑,挑起眼睛,“那楊雪心可有什麽話說。”
央挫想了一陣他從崖壁的樹梢上翻上來的時候,那個姐姐還挺期期艾艾的,“人一直讷讷的,像是受了好大刺激,她說讓你您放心,等她緩過勁兒來再來南園拜訪。”
沈望舒嗯聲,說理解,“畢竟是教養她的義父,一時之間成了殺夫仇敵,還是親眼所見,是得緩緩了。”說罷落了一棋,顯然逼得白子有些退卻,“殿下這局棋,是分心了。”
溫钰不以爲然,盯着他,“你們搞什麽名堂?”
沈望舒笑了笑,“沒瞧着嗎,我在打通敵人内部呢。”
他迎頭質問:“楊雪心是你的人?”
“她是宿衛軍副官戴将師的妻子,說起來自從中山王駐留長安,也有三四年沒聯系了。他們夫妻各爲其主,聚少離多,沒見上幾面就死了丈夫,也是夠可憐。”
沈望舒字字句句清晰道,緩然收了收袖子,端起杯子吞了一口茶湯。
“其實出來長安我對她的蹤迹并無所知,以爲她已經離開朝廷了,不想卻飛升至此,虧了跟南陽王幾次交談,我才知道還有這一人可用。”不覺眼神漸漸有了意味,“殿下也不是早看楊思權不順眼了嗎?既如此,這個首領的位置也該換換了。”
溫钰對他判言七分信中有三分疑,“可即便你有把握讓楊雪心判出,楊思權深得陛下信任多年,且能容易動搖?前盤再穩,後盤不定,再好的計策也是下策。”
沈望舒摸了摸下巴,“事有百漏一疏,楊思權身在宮闱我們碰觸不到,但我們可以從跟他息息相關的摯友身上下手。”
“杜重誨?”溫钰目光一淩,很快又落在他身上。
沈望舒低眸将他的白子吃掉,“等我思量好了,會跟殿下詳議。”又言:“隻是眼下殿下……似乎輸了。”
溫钰卻是怡然自若,處變不驚,輕輕握起一顆白子朝黑棋眼中一點,已然局破。他起身而笑,“所以若因輕視而慢待,一子也能翻轉。沈師兄……也别太自信了。”便揚長而去。
這下子藏在屏風後的孔笙笑得眉開眼樂,躬着腰捂肚子呲哒,“怪是讓人知道你惦記過人家老婆了,下棋都不帶給你好臉色,我在朝中這麽多年,這是頭一回見濟陰王勝負欲這麽大過!”
沈望舒搖搖晃晃的把棋和了,對他的呲哒也不在意,隻是想着溫钰方才的“破眼”之法,細細思量,“李代桃僵、假途伐虢……原來如此,當真是我小瞧他了。”
孔笙一頭霧水的撓撓腦袋,“什麽東西一道一道的?”
“你還記得上次我們跟石王妃聯手炸毀骠騎大營庫嗎?”
“這事我親自辦的,自然知道。”
“上次落空,是因爲咱們不知内情,沒參破楊思權跟杜重誨的關系,讓奉茶監倒打一耙。可若是這次能假孟令杜,讓杜重誨的兵去杠皇帝的禁軍呢?”
孔笙順着他的思路一想,若是羯族入京最多是外敵,皇帝未必那麽肯自己盯着,可若是内政之争要端他的皇位子,那可就不一定,隻是……他有些躊躇,“杜重誨手握大軍,他日羯族入侵,他必會舉兵背刺,可即便杜唯孟令不假,但要怎樣假傳令旨……骠騎大營庫才會信呢?”
沈望舒深深斂眸,不禁陷入良久的思緒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