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清河公主出生,正逢長安兵敗垂成之際,是爾宮中暴亂、偷奸盜物,她才生下女兒三天,就眼睜睜看着宮人将她的女兒擄走,簡直一顆柔腸都快寸斷了。時過經年裏,每天都在幻想清河的模樣,卻連一絲影子都沒法構成,唯一刻骨銘心的,隻有那粟米般大小的紅痣而已,那是她至死都不會忘的,可如今這麽驟然出現在她面前,終究有些難以置信。
反複思量,一顆熱忱之心霸占了她所有情緒。世上哪來那麽多同年同月同日生長着一樣胎記的孩子,就是顆翡翠珠,都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再多的疑惑,她此刻都淡忘的不得。
皇後轉過頭拿袖子抹一面抹淚,生怕自己的情緒發作起來吓着她,良久回過面,一雙籠着煙雨的眼睛,看得出心裏千回百轉。
“你父母親……他們對你好不好?”
媞祯眉眼彎彎,“他們最疼我了,從小到大什麽都由着我,不拘束慣了,反到我來了宮裏還有些寂寞。不過……幸好遇着您,我看您真的特别親。”
皇後拿手絹掖了掖臉,捋了着她的額發,“瞧蜜語甜言的,倒像是吳音水鄉的甜人,一點都不像烏孫風沙吹出來的飒饽饽。”
媞祯吟哦了聲,道:“其實我們家也算不上正經八百的烏孫人,是後來遷移去的,那時候戰火正亂呢,長安老家待不住,算是到烏孫避災去的,到後來因爲生意的緣故,又漸漸挪回了中原。”
皇後一聽她老家是長安的,頓時心尖一跌,嗫嚅了下問:“那你父母有沒有給你提起,你是在哪裏出生的?”
媞祯很快的搖一搖頭,“不知道,隻說是逃荒路上生的,也不知道是哪裏。”她緩緩擡起眼,目露迷惘之色,“您問這個做什麽?”
綿柔的嗓音透着少女的清甜,皇後愈發的六神無主,嘴角扭曲着,直着眼睛看她,眼眶裏一瞬便盈滿了淚,分明想強忍着,卻還是如走珠一般簌簌落了下來。
“殿下……您、您怎麽哭了?”
我的“孩子啊……”她扳着媞祯的肩,似乎想将心中的話一吐爲快,忽地渾身一震,聽外面通傳陳婕妤和楊副統領來了,急忙将鼻子一吸,淚水擦幹。
陳婕妤步若盈盈,一對碧玉翡翠步搖愰得叮當響兒,楊雪心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倆人前後腳了進屋,紛紛向皇後問候,“殿下萬福金安。”
皇後将手絹掖回袖口,叫她們平時,道:“你們怎麽來了?”
陳婕妤眸中一閃,已然掀起笑意,“妾知道皇後您關心王妃,特地讓膳房做了新鮮的蝦仁松茸粥給王妃補身子,您瞧……”
揚眸示意宮女把粥盒打開一觀,“妾親自看着火,溫了幾個時辰呢,湯頭鮮美的很,要不妾分出兩碗,您跟王妃都嘗嘗,也好評價評價妾的手藝。”
皇後低眸一瞧,柳眉若揚,“倒真是好東西,聞着也不錯,咱娘倆乘碗喝喝?”
這裏說“娘倆”,一時驚得陳婕妤眼珠骨碌飛快,讪讪一笑,連忙囑咐人下去分好,帶着一抹若有若無的如豆目光,“别說呢,王妃跟皇後還真有幾分肖似,若不是八字一筆不帶勾,還真以爲是親閨女呢!”
便來握媞祯的手,仔細打量,“怪是皇後疼你,若真有個孩子像我,我也恨不得做她娘呢。”
皇後舀了一勺,笑着嗔她嘴快,“從前見着你唯唯諾諾不說話,如今熟了才知道,也是個話痨。”
“從前妾膽子小,哪敢開口,隻怕一句不中聽,殿下您打嘴,如今妾是知道皇後的好了,巴不得給您打嘴樂呢!”
皇後吟吟含笑,伸手輕撫媞祯的肩頭,“聽聽她的話,倒是跟你一般大的。”
媞祯笑語迎風,“不怨殿下打趣,之前在禦花園閑逛時,跟婕妤打過幾次照面,真真是自來熟的性子。”便盯向她,“就連這粥吃得,也能覺出來辣呢!”
陳婕妤一聽歡喜得不得了,“王妃要是喜歡,我日日給你做好端來,不怕你吃不夠,隻怕你吃夠了不吃呐。”
“我隻怕累着婕妤的纖纖玉手。”
“瞧你見外的,我一個長輩伺候伺候侄媳婦,體面還不夠呢。”
又歡喜喜的看向皇後,滿面春風,“小的要進補,您也不能落了,妾瞧您都瘦了,得吃些好的把營養跟上。每年這個時候桂魚、河蝦最肥美,妾貪嘴叫人從宮外買了不少,您要是覺得這回子的粥不錯,回頭讓人把魚蝦給您宮裏送些,不管怎樣,身子補好,小皇子小公主生下來才健康。”
皇後的睫毛微微覆下,口中更多了幾許溫柔,“勞你清閑了,橫豎你窩在我倆這兒,陛下那裏有誰伺候?”
陳婕妤說甭芥,“妾要真照顧好了您,生下白白胖胖的皇子來,甭說陛下高興要賞,您不賞我也得讨您要!”她揮了揮絹子,往嘴角一揶,擡眸尚見楊雪心鞠着腰侯着,頓時呀咿了一聲,“哎呦瞧我,光顧着給殿下獻殷勤,倒把揚副首領給忘了,是爲着什麽事來?”
楊雪心淺淺行了一禮,兩手托着冊子向前走兩步,彎下腰說:“回皇後殿下,臣來給您送今年壽辰宴會的策劃單子,陛下說叫您看一眼,有什麽缺的少的再補上。”
皇後依言拿過冊子細看,滿眼琳琅滿目,又是寶珊瑚樹,又是赤金鳳船,頓時目瞪口呆,忍不住吸了口氣,“如今朝中力行節儉,區區一個壽宴何必那麽靡費?”
大魏國庫空虛,人盡皆知。
皇帝初登基時,也想乘勝追擊,一氣攻入襄國王都。奈何後方不穩,軍費不足,兩方勢力反而僵持了下來,休養生息一載,讓襄國也熬過了寒冬,春來草肥馬壯,想反撲隻能等待時機。
前不久襄王收編一支蒙古的赫失部落,勢力如日中天,與大魏調休尚待形成極大的反差,不然皇帝也不會腆着臉朝濟陰王開口要銀子,便是知道石家跟和赫赫有名的富商霍家、崔家是連襟,順藤掏也得把銀子給掏出來。
媞祯初聽此聞也覺荒謬,朝廷崇儉,卻一心從商戶身上殺雞取卵,哪非智者所爲,無非是怕大改田賦政策,減少了世家望族的的特權,從而動搖利益集團罷了,誰肯牽這個頭,擔這份幹系?
對于皇後的質問,楊雪心隻是溫文一笑,“陛下說了,隻要殿下高興……”
皇後頃刻拉下了臉,“什麽叫高興?予是大魏的國母,怎麽可以把自己的喜樂加之在百姓們的痛苦之上?你去告訴陛下,就說予駁了,務必一切從簡,否則此宴不辦也罷。”說着便叫禺甯将冊子遞了回去。
楊雪心揖手道個是,陳婕妤眸中已秋水含煙,“皇後殿下當真是慈母心腸,真乃天下之母的楷模。”
皇後卻道:“隻是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咱們受了天下人供養,自然要以天下人爲先。難道因陛下愛我,我便縱之,報以陛下和天下才是正事,隻要是有利于君民,糠咽之宴也是樂得自在。”
聽她這感悟,陳婕妤忽地低眉思索起來,斯須宛轉擡眸,“其實想将宴會辦的漂亮,也并非隻有銀子,要緊的是心意,皇後有陛下的真心,拿到後宮裏說哪個姐妹不羨慕。不若借着陛下對您的心意,讓妾來奉回拙技,妾敢說不過千兩白銀。”說着伸出兩根手指來。
皇後眉宇驚顫,這已是尋常慶典支出的五成,“果真?”
陳婕妤信誓旦旦,“若是不真,就叫人把妾的腦袋砍下來給您當酒具。”說罷又急忙打嘴,“瞧我這嘴,皇後跟王妃懷着身子瞎說什麽造業話。”
媞祯遠遠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枝杏花,微笑道:“我瞧着也不是個辦法,如今殿下也是有身子的人,不若交給婕妤操勞,好便是好,不好也沒鋪張浪費,殿下您說呢?”
皇後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一瞬間的松弛,“依你之言也罷。”轉過頭囑楊雪心,“記得跟陛下說一聲。”
媞祯抿嘴一笑,“對瓊瑤滿地,與君酬酢,将心似雪心。皇後殿下如此爲陛下考慮,陛下自然将心比心,且還一個‘說’字了得。”
說罷她保持着矜持沉靜的容色,與楊雪心早已訝異的眼神對齊,不易察覺地伸出一個手指朝自己的方向,随即以右手撫摸胸前璎珞寶珠串做掩飾。
楊雪心頓時打了個激靈,惶惶擡頭看她,墨色深沉的眼,隐隐讓她心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