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湘妃細簾,“姑娘,石王妃來府上了。”
殷珠一聽,兩眼芒微微,忙要起身相迎,“還不快請進來。”
話落不過莞爾,隻聽珠翠之聲玲玲微動,聞得香風細細。媞祯早已繞過珊瑚色欄杆,盈盈笑着走來,“在外頭就聽見了,真是好琴音,比上次柏彌陀寺時要精進很多呢。”
殷珠伸手拉她,緩緩行個蹲禮,笑道:“上次你走得突然,我正回頭就不見了,倒是我隻顧玩自己的,冷落了你。”
媞祯溫婉搖頭,尋到塌前坐下,“是我吹風吹久了頭疼,又不忍心打擾你們,所以便偷偷走了。何況你們這蜜裏調油的時候,我哪裏舍得打擾?”
殷珠霎時半臉霞色,低頭跺腳,“從前不見着,如今才知道你也是個嘴壞的。”
“可别先說我,你瞧瞧這個……”她示意班若将一個大件紅木盒拿來,緩緩打開,眸中盡是溫和的笑意,“上回說了要給你看風筝的樣式,如今我帶了這麽些,還不夠給你謝罪的?”
殷珠對着日光細瞧,伸手輕撫上面花紋和做工,“夠得夠得,甚至叫我給你鞠一躬也成呐。”便笑吟吟看她一眼,“你……””
媞祯正扶蝴蝶押發,恬靜微笑,随着殷珠欲言又止,一雙巧目逐漸瞟向窗外,淩然見是方才王夫人接見她時身邊的嬷嬷,子鬼鬼祟祟的趴牆角子。
瞬時不快的乜了眼,心裏靈機一動有了主意,“方才來府邸通傳,是你母親迎的我,一臉笑嘻嘻模樣,我當是和善人,沒想到是個知面不知心的慣犯。真不知你這幾年怎麽熬過來的。”
殷珠不好說話,卻見媞祯眼睛一斜,班若左轉出門,對着嬷嬷就是一個窩心腳揣去,霎時她劇痛一跌,“哎呦,哎呦”呼天喊地的嚎叫。
班若“呀”了一聲,假意慌張的拽她,“怎麽是人呢?我的天!我還以爲哪裏的耗子跑來了,真真是吓死我了,嬷嬷您沒事吧?”
嬷嬷咬着牙打抖,分明知她明知故犯,還不能說透,硬說沒事,連爬滾起來,晃蕩晃蕩的離開。
屋裏的殷珠噗嗤一笑,溫言中有眷眷的柔婉,“田嬷嬷最是刁鑽,居然被這麽戲弄,回去可要氣壞了。”
媞祯撚着手腕上的赤金珠鏈,笑中夾雜陰翳,“她隻慶幸落在你手上,要是她上頭的姑娘是我,我保證叫她進府第一天就見閻王。”
她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轉,“可我到底是外人,不能總這麽護着你,今兒頭一次來就被盯上了,看來以後我還是少來得好,免得給你添苦添難。”
殷珠一聽這話,就苦惱地扶頭,“分明是我連累了你,他們通報進母親耳朵裏,讓你受氣了。”她細想幾分,忽說有了,從腰上解下一塊紫色雕花玉佩遞過去,“不如我把這個給你。這是我的傳令牌,以後你拿它來找我玩,守門就不用通報了,這多自在。”
媞祯秀眉微蹙,手上卻接了過來,“别再耽擱你的人進出。”
殷珠說不打緊,“平日她們都不出去,出去也是跟着我,用不着。隻不過……”俏臉一揚,“你得勤着來找我。”
媞祯說成,媚眼一飛,見桌上有一本《詩經》,窗口的小風滲進來,輕輕吹開一頁,零星的紅字如斑點,一筆一劃隐約像極了羯族的銘文,雖說字迹不工整,但她自小研習外族文字用以行商,可清晰見得這是新學不久的初學者。刹那她心裏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欲取到手裏查看,哪想殷珠卻比她快一步,将書抽進懷中。
“我正在想請柬上的賀詞,本想拿書瞧瞧,可翻了半天隻覺得《桃夭》适合,但這首滿大街都用遍了,我想要個有心意的。”
殷珠手指扣成環狀在桌上摳來摳去,一時連肩膀都僵硬了,雖然擡頭,眼珠卻不敢看她。
見氣憤尴尬,忙又問:“都說詩書畫印是一家,不知王妃可有好的文采借鑒?”
媞祯腦子裏一芒璨然閃過,暾暾綻出耀眼的火花來。至少她覺得殷珠應是單純無知的,可她方才反應如此機敏,難道真是她在偷偷描習羯文……
檐下的紗燈被風吹得直搖擺,鐵鈎和挂環吱扭的磨,“咯吱咯吱”的叫人心底生寒。
“王妃?”殷珠試探道。
媞祯緩過神,裝樣拿了張白紙寫了幾句給她瞧,“方想到一首,你瞧瞧怎麽樣。”
殷珠葫蘆似的應了,一顧的贊賞,“好詩……真是好詩,怪是我一直沒有合心的,原來是等你親手寫給我才成。”
隐隐有流轉的風吹過來,吹得檻窗上的窗戶紙噗噗直響。緘默間,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入耳,“說王妃來了,還以爲是哄我,沒想竟是真的。”
孟獻城踅身掀開簾子,對媞祯卑躬屈膝,“您難得踏足呢。”
一雙烏濃的眉眼,眼睫長長的,除去不好的心思,人的長相是極好的,通體是精巧與豪邁交織的美感。
媞祯并不搭理他,隻随意撿個問題,問殷珠,“你們什麽時候婚期,定了嗎?”
孟獻城卻搶答,“四月初六。王妃要來嗎?你來殷珠會很高興的。”便半是憐惜半是嬌寵的握去殷珠的手,駭了人一片臉紅。
媞祯緩緩兩袖一揣,“若是那日無事,我自然人和禮一塊到。”說罷,她悠然起身,“我東西送到便罷了,明兒是上巳節,還要進宮宴慶,我得先回去準備。”
聽她要走,他忙撒開站起來,“那我送您。”
他動作太快,殷珠莫名心間一刺,卻也沒多說是什麽,隻以爲他爲人熱情,勉強擠出個笑容。
那廂孟獻城背着手,随媞祯裙後一路相随,從湖泊的堤岸緩緩穿過垂花門,身上的烏色鬥篷被風撩起老高,說不定明天就變天了。
又走幾步,他從她身後輕喚,“上次王妃走得匆匆,連道别話都沒說上,今兒您這麽一來,我還以爲您是想清楚了什麽。”
媞祯抿唇笑,“哪有上午栽樹,下午乘涼的,孟公子也太心急了些。”
他忙收起了鋒芒,垂手道是,“不急不急,全順你的意思來,你何時願意,我何時恭迎。”
她不以爲然,眯了雙眼看前頭,“漂亮話人人會說,最要緊的還是你做了什麽,你要真想讨我歡心,就該知道……随便說說可不管用。”
孟獻城眼觀鼻鼻觀心,垂着眼皮子微笑,幹淨利落的回了兩個字——了解!
媞祯唇角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兒,見他還停門曼立,她腳下一快,就上了馬車。
緊緊摸着那塊勞什子,徐徐塞進了袖口,不由惶然。
想想方才殷珠那個樣子,她肯定以及确定,她必然是知道孟獻城非我族類,而非被人蒙在鼓裏,若事當如此,那真算不上無辜!
預感在醞釀,沉甸甸壓在心上,不知什麽時候會出大事。唯一那點愧疚之心,也徹底煙消雲散。
班若從沒見過媞祯那麽惆怅,想開導她也不知從何說起,正構思好言語,卻見前面楊樹底下站着一位女子,琵琶襟滾銀葉裙,拉着一間推車在叫賣。
媞祯也被那甜美的聲音驚動,好奇的凝了神,不覺眸中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