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外界來說,皇帝派楊思權審查全城的目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察知。但是,那場公開的螺犀街爆炸案,随之南陽王閉門自省的消息,到五兵部易主,卻立即傳遍了朝野,最後甚至連陳淑妃在甘泉宮爲子求情暈倒的内宮隐秘,也暗暗地流傳了出來。
自然對于親生兒子,皇帝總是能給予一些寬懷和忍耐。而對于旁人,尤其是濟陰王,他卻要考慮甚甚。僅僅過了半年,濟陰王現已不是以前那個無足輕重、常常被人忽視的宗親,他既得度支部和田曹部的支持,又有真定公和虎豹騎在手,地位與南陽王比肩,若不是楊思權捅破這層窗戶紙,怕是皇帝現在還蒙在鼓裏呢。
以至于朝中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會讓皇帝情不自禁的聯想到他,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亂潮。
溫钰的車架停在丹樨門外,在兩個侍從的牽引下往宣室殿東暖閣去。過了一個新春的時間,皇帝烏黑的發髻生出些許雪白,一雙眼睛依然閃動着令人難以忽視的威懾的光芒,他見到人進來,臉上露出笑容,半欠起身子招呼他免禮落坐。
“這麽冷的天,難爲賢侄進宮一趟。”
溫钰斂衽爲禮,順着皇帝所指的地方坐了下,“臣原該勤着來請安,何況是陛下指名召見,臣自當聽訓。”
皇帝捋了捋胡須,“本不是什麽大事,你也是知道,骠騎大營庫爆炸牽扯到羯族,朕越細思越覺恐,如今這點人就能把長安城鬧成這個樣子,不知道地處魏襄交界的北麓關得亂成什麽樣?朕思來想去,才想到一個緩兵之計……”
他嘴角含着冷漠的笑容,聲音卻是全然不符的溫馴,“你舅舅真定公常年駐紮北麓關,早已是人熟地熟,知己知彼。爲着邊疆穩定,朕的意思的是請你舅舅再度出山,駐守魏襄交界,護邊地太平。”
溫钰心頭微微一動,像是誰的手冷冷撥動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卻極淡然,“這是自然,不說陛下您以爲,便是臣也以爲舅父該是如此,身爲武将,保護臣民,這是應盡的本分,如此甚好。”
這樣淡泊的口吻,已然超過了皇帝的預判,他的預料中至少是鄙夷、不解、慌張,突然卻這麽氣定神閑,反而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了。
便輕笑,“大凡默契者,皆心心相印,看來這回,咱們叔侄難得默契一次。”
溫钰躊躇了片刻,似有話說,“隻是臣有件小事,想請陛下通融。”
“你但說無妨。”
他起身揖了下手,道:“如今臨海王沉冤得雪,虎豹騎臣本應歸還,可是臣最近在東郊擇了一片寶地,欲修座萬佛寺供奉,正缺人鎮守看管,工期冗長,隻怕還也得是一兩年後,還望陛下體諒臣的修佛之心。”
“至于舅舅那裏……”他如冠玉般的容顔愈加光潔明亮,“臣會盡力寬慰他主動請辭的,願陛下放心。”
皇帝敏感地顫動了一下眉毛,這兩句融在一起,與其說是請求,倒不如說是談判,他以勸退真定公爲借口徹底掌握虎豹騎,擺明就要他以小換大。
舉起盞在唇邊,慢條斯理的思量,“你虔心禮佛自然是好,朕沒什麽不準的,總歸你細心體貼,不像那個逆子,隻會讓朕生氣。”
“不過……還是要注意自個的身子。瞧瞧這大年裏出的兩樁案子,連累你跟着操心,朕看你近來憔悴不少,是不是侍奉之人不周的緣故?”
蜻蜓點水般的問候,然溫钰隻是澹然微笑,“不過隻年裏所食葷腥太重,難免有些沒胃口,至于臣身邊的人,王妃寬厚,胡氏趙氏又是陛下愛賜,臣深受皇恩,自然一切安好。”
皇帝微一遲疑,“說起來,那胡氏與趙氏本是椒房殿出身,今離宮深遠,皇後也時長念叨。胡氏溫厚朕倒有耳聞,隻是趙氏言多善語,怕是這半年你擔待不少。”
溫钰淡淡一笑,“趙氏巧慧擅理家務,自是王妃也不能比,能言善道也是應該的,可就偏偏是這恰到好處的能言善道,臣反而更得意于此。”
皇帝的目光徐徐掃過他的面龐,含笑道:“可見這女子雖小,卻偏偏能讓侄兒動心一笑。既是得當,那自然最好。”
人心如深壑難測。溫钰對趙氏這一番轉變,又在圖謀什麽呢?皇帝凝眸于他端然的身軀,不由心中側側,直到一杯茶盡,才讓他回府。
楊思權在進入宣室殿暖閣行君臣大禮時,皇帝故意等了很久都沒有叫她平身,直到緊張壓抑的氣息已足夠濃厚,才厲聲問道:“楊思權,你的奉茶監到底還是不是朕的奉茶監?”
“陛下何故這樣問?”
“朕爲何這樣問?”皇帝堅起眉毛道:“你難道不覺得濟陰王跟提前通知了似的,居然還拿虎豹騎跟朕舉一反三!”皇帝心頭怒意如潮,又逼問了一句,“你的人沒問題吧?”
楊思權立刻“撲通”一聲跪地,“這不可能呐陛下……”
皇帝的胸口一起一伏,幾乎是帶着殺氣逼視着他,“朕原本就奇怪,上次那個‘飛燕喜春散’,宮裏的太醫明明說他所食之量根本不至于藥性發作如此之強!他生出這麽大的事,直接斷了王氏女的根基,說是巧合也太勉強!還有今天……”
說着一口氣又翻了上來,哽不能言,讓李廣好一通揉搓才順過氣兒去,又道:“你聽聽方才他跟朕說的話,嬉皮笑臉、讨價還價,倒像是早知道一樣來應付朕來的!你敢說你的細作沒有問題!”
這句說得已經算是極重了,楊思權僅餘的一點唇色褪得幹幹淨淨,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輕微的顫抖。
“臣惶恐……臣不知啊!”
“你不知?你不知朕還要你有什麽用!”皇帝拍着龍案指向他,“去!去給朕查,到底是哪個人敢叛變朕!查出來五馬分屍、千刀萬剮!”
楊思權低聲道:“是……”銀牙咬了又咬,幾乎是佝偻着腰滾下去的。
這件事實在太奇怪,怎麽偏趙今淑跟濟陰王同房後就鬧出這回事,之前她還明說暗辯濟陰王與她毫無情意可言,怎麽聽着濟陰王的話倒像是屬意于她,裏裏外外替她遮掩!
楊思權的臉此時已繃成了一塊鐵闆,回到奉茶監忙招人過來,“如今城中的封禁也解了,今夜速诏麗馨和趙今淑見面!”
那人卻吞吞吐吐,氣得楊思權大嘴巴過了去,“哈你媽屁!有話快倒是放。”
“濟陰王回府就把趙今淑叫到房裏去了,說是要……留宿,今晚怕是不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