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棋子落定,下步歸于何處媞祯正舉棋欲猶疑,卻是在那一瞬,屋門豁然打開,周宜水穿着幕青織金的官袍,大呼拉拉的甩進門前,奮力邁過左腳,一氣坐在塌上。
媞祯隻拿起棋譜參謀,悻悻問了句:“成了吧?”
周宜水莫名煩躁,他轉身看着檐外的柳幕,狠狠地籲了口氣兒,“真是個裝糊塗的高手!”
“你就說南陽王都被按在地上錘了,怎麽皇帝還能縱容他?憑什麽他說廷尉司審就廷尉司審啊,鬼知道上次方奇齡差點進去沒出來,這不是腦殼上打着六個大字告訴别人:我要殺人滅口!”
越想越氣,一喝臉變得通紅,“這皇帝……嗳!還舐犢情深起來了!真是老糊塗。”
他在前面做,媞祯在後面看,今早什麽情況,早在他進門前就一清二楚。
“舐犢情深?”
她鄙夷,唇角的弧度愈加揚得高,“我看皇帝可不是愛惜兒子,他是愛惜皇室的顔面。要是讓賀常荀招認,那就是當朝皇子監守自盜,濫殺百姓,圖謀私權。南陽王不要臉,皇帝還要臉,這種案子定性,是要遺臭萬年的!”
周宜水的戾氣卻冰冷冷地又往上湧,“那不能也太便宜他了!”
“什麽便不便宜,五兵部不攻自破,他慘失大将,占得了幾分便宜?”
笑容恰如被烏雲遮住的日光,倏地一斂,很快又笑道:“你當帝王的信任是碎了的花瓶粘粘補補就能成的?憑他權勢再大,日後都難免落得一個忌憚的下場,而且我還有一槍沒打。”
“怎麽說?”
媞祯昂了昂頭,口中的話将要挑明,卻見一個纖細的脖子在窗前的假山後露出個秀麗的弧度。
她眉皺起,又緩緩放平,旋即給了周宜水一個眼色禁聲,默默帶上門出去看了一圈。因着避嫌,她與外人談事常系秣香閣中,雖地處清遠,但難免靠近西苑,終歸令她難以放心。
正尋思是誰,那人像是知道她出來一樣,很機敏的扮作撿帕子的模樣,從草垛中緩緩站起,“呀,妾正找您呢!沒想還沒叫人通傳,您倒出來了。”
媞祯心知口不言,隻問她:“趙美人今日怎麽有閑功夫過來?”
趙今淑尴尬的笑笑,“妾……妾跟胡美人做了一些梅花糕,特地給王妃送來些。”
她确實生得好,撂在王府一角可惜,肌膚白若生宣,眉眼楚楚若畫,這一副神情無辜的像個幼兔,都渾忘她是奉茶監的細作。
媞祯長長哦了一聲,目光溫煦的跟四月的陽光般,“這倒是敢情好,還能惦記着我,打我托殿下取消掉晨昏定省,也沒見你們過來坐坐,我心裏還怕咱們感情淡了呢。”
趙今淑心道她哪敢來,自從胡居蘭落水,倆人算是徹底通透了,巴結讨好照樣不耽誤人家踹你一腳,這個王妃可不好相與,躲開保命還來不及呢。
何況她身上擔子那麽重,可不想消磨在争風吃醋上,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完,便笑,“怎會?”
媞祯看她心苦面善,心思也慢慢撬動起來,不知想了什麽,忽然靈光一線,“這幾日,我打算請人從普陀山請一尊佛像回來,放到西苑的沁書齋供奉。”
那廂趙今淑幹瞪眼,不知她要做什麽,接着聽她繼續說:“說實在,從前我是從來不信什麽神鬼仙的,倒是上次殿下含冤入獄,我去佛寺拜拜,求佛祖庇護,卻是靈驗了,打那後我就信了。那時候我還發願,說以後要日日燒香拜佛,如今好不容易把請回來了,就想着你們也想着去多上香念經,不管怎麽着都是爲了殿下,你說呢?”
好端端燒什麽香拜什麽佛,進府可從沒聽說王妃信佛。
果然趙今淑凝住了,半晌才怯怯應承,“能爲殿下祈福,是妾的榮幸,妾與胡美人會常去參拜的。”
“常去便罷了。”媞祯含笑握住她的手,“日久見人心,自然是日日去日日拜才能顯靈,少一天都不行,不然少了香火就不誠了。”
緊忙豎起手指比了個數,“至少五個時辰才好!”
一天十二個時辰,除去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全賠裏頭,這跟禁閉有什麽區别?
可趙今淑不能說,隻能諾諾答應下來。
媞祯見她想爲難卻不敢皺眉的樣子,便在她肩頭輕輕一拍,“府裏的事你是知道,我也參與的少,什麽要緊的東西先準備,别誤佛像入座的吉時。”
人惶惶失措的答應,在她注視下,将糕餅盒遞給文鴛,灰溜溜的從大門走出。
良久媞祯還在駐足,等不見人再打回頭,她才歇了心進去,又命曹迩死死看着院子。
這頭屋裏人倒清明,文鴛卻聽糊塗了,“姑娘,咱們是什麽時候請的佛呐?”
媞祯斟了杯茶,曬笑,“什麽時候也沒請呀,我又不靠求神問仙吃飯,不過是瞧她們太閑了,給她們找點事做打發時間,沒事少來蹭我牆角。”
“那……”
“随便買一個回來就成,記得接風的時候隆重點,把糊弄人的功夫做足。”
周宜水捏了花生入口,“這才是揶揄人的,嘴裏沒點實話,一會信,一會不信,臨時抱佛腳,小心佛揍你。”
她努了努嘴,又聽他說:“還不樂意?鄒忌平你都瞞得我夠苦的了,早說他投誠過來了,我就不弄這遭了,現下可好,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說出去真是沒臉。”
現下想起來那日媞祯那個反應,跟後續溫钰朝他要解藥的态度,一個個都噎了氣似的,越發襯着自己像個傻子,尤其傳到人家耳裏怎麽說?
他捋了捋袖子,歎了口氣,“按理說我該跟他見個禮,現在真是丢不起人,幸好殿下要解藥要的及時,真要是死了,我就成了罪魁禍首了。”
心裏抽抽摸不着底,不知如何是好,媞祯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所有的心事都沉在心底。
棋子棋子,盤活了是顆棋子,用壞了便是棄子,眼見就一步登天,她可馬虎不得。
送走周宜水,媞祯回房裏抽出長安密道圖,縱深交橫中找到杜府和骠騎大營庫的聚點,用紅筆描摹在信紙上,塞進央挫的發冠中,另取一個章薄紙,束成小細卷放進信鴿的信婁裏。
隻聽門外有腳步聲,她馬上把東西收進暗格。笑着将信鴿捧給央挫去放。
溫钰擡了擡手讓周圍人起身,向後斜了一眼,轉身和顔悅色拉媞祯坐下,“今兒南陽王受罰,咱們算是功德圓滿了一半,我買了些梅子甜酒,弄些菜嘗一嘗?”
媞祯笑着說好,很快桌上擺滿花紅柳綠的拼盤,還有時令的鲫魚。他給她布菜,“這個是剔了刺搓成魚面,嘗嘗,這時候最鮮了。”
媞祯在挑魚刺方面是個殘廢,在外吃席魚從來不沾,除非有人特地挑給她,她才願意嘗一口,不然在當人面卡嗓子,也太拂她石舫主的威嚴了。
幸而她身邊的都很體貼,從爹爹到舅舅,到姐姐,再到沈望舒,和她丈夫,都願意不嫌她捧着她。
可越是如此,她心裏越爲難,用得也不香。
酒過三巡,她撐着額頭咕哝了句頭暈,溫钰探了下她的臉,便抱着人到床上休息,也打發了文繡文鴛下去,然而他沒有解衣裳,而是轉身去了廊蕪透氣,昏黑的光影,管彤将一隻雪白的信鴿捧來。
冥冥中媞祯攥緊拳,陰影裏的眼睛清醒而悲怆,果然那日跟她和好是騙她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