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嬛恭敬的走到石父身邊欠一欠身,轉身也朝範家的屈膝行禮,默默從袖子裏拿出一隻常春花紋玉簪。
“這隻玉簪是當初範伯父托二叔帶給我二姐姐的定親信物,您看是與不是?”
範老爺點了點頭,說,“不錯。”
“是就好。”水波般柔和的雙眸裏隐着決絕的光澤,把玉簪一掰兩半,棄在地上,“今信物已毀,婚書已退,此番一切就都不作數了。”
心頭猛地一震,俱未想到毓嬛會做出如此舉動,就連石父自己都懷疑是不是老眼花了。
毓嬛好整以暇地揣起袖子,“我二姐姐是個性情溫和的腼腆姑娘,萬事都是孝道爲先,這才願聽從父輩媒約,與酉陽範氏定親,是情也是義。然而你們卻欺她騙她,對二叔不義不仁,這是你們有錯在先,既然是有錯,那過錯方憑什麽受流言嘲笑呢。”
媞祯默默擡頭看她,這哪裏還是從來在她面前怯怯的毓嬛,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如今竟然能爲了二丫頭鼓起這份勇氣和擔當,這一份膽識,豁如明星一般,點亮了她對她新的看法。
她拂袖一笑,“我石家的女兒從來不是嫁不出去的,還非死皮賴臉求着你家,少了你家不能活,範伯伯……與其操心别人,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
“自然……”她端坐于榻,神色如同數九寒霜,散着凜凜雪色冰氣,“您能管好您自己的嘴最好,咱們好聚好散相安無事,如果不能——”
便大袖一放,字字如鋼刀般,“自個掂量吧!”
範老爺被話噎住,到底沒想到石家人各個剛硬,範世賢羞憤得直低頭,範老爺看兒發窘,趕緊發話找補回來,“男人妻四妾本是尋常,我們也隻是想把表面功夫做好,給兩家留下臉面。”
“是給我們家臉面,還是給你們攀高枝的臉面?!”媞祯語音森然,毫不在乎的把他們虛僞的皮戳爛。
“人往高處走向來如此,可是你們明明有老實交代的機會,卻偏偏選擇了欺騙!不僅騙大了别人的肚子,還騙得我家姑娘顔面盡掃,如今你還好意思給我提臉面!這臉面給你你要不要!?”
一看這架勢,範老爺心覺這石家要仗勢大逼他就範不成,就想先下手爲強,做出一個長輩的姿态,“自古爲嗣大計,我家已經退步至此了,你們還要怎樣?我說趕了殺了,你說咱絕情,我要讓留着,你們定嫌礙眼了。”
他哼了一聲,“橫豎都不是,歸結到底,還不是石家的姑娘善妒!”
石父聽他如此颠倒黑白,饒他素來厚道,聞言也不禁一股氣上湧,“我姑娘跟你說西,你說東,我姑娘說正理,你挑倒刺。騙婚就是騙婚,它不會因爲你的轉移話題而改變。我還是那句話,好聚好散留個體面,否則……”
重重一掌落在案上,震得茶盞輕搖亂晃,“以後凡是石家開的商道,範家就别走了!咱們徹底兩兩清清。”
石舫是老油條,算着前朝積攢的商路,就有幾百條,雖然這是作爲八大舫之外範家不知道的,可後來通往荊州和川渝的路,範家倒是往來甚頻。
如今一斷,那是把财路給掐了。
範老爺大怒,幾乎要掀桌而起,緩了半天才壓住味兒,斜眼哼氣兒,“知道王妃娘娘得罪不起,石家有濟陰王作勢,草民哪敢不從。”
他還在哪兒冷嘲熱諷,毓嬛猛然一個轉頭,目光熾火憤怒,看着面前這個腌臜老物,“心中有理人自高,權高位重也從不壓犟種,自視爲低,那誰堪爲力?又與王妃不王妃何幹?”
範老爺憋得青筋突突跳起,連一個小小庶女都敢這樣呲哒他,惱羞成怒道:“退婚便退婚!原是石家未出閣的姑娘都能如此抛頭露臉,真是家教不堪,有辱斯文!”
“我家妹妹在自家說話還由得着你說教!”
“啪”的散開一地碎片,駭得那父子“你你你”的磕絆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媞祯滿臉寫滿了不屑和鄙夷,“從前我們不敢作勢,就是怕别人說我們眼高手低,仗勢欺人,可我換回味來想想,我就仗勢欺你又怎麽了?你能不服嗎……你敢不服嗎!”
“帶着你的好大兒滾出去!”
範世賢吓得一縮,範老爺猶不服氣,還要再狡辯。
見他猙目欲裂,石父立刻重斥一句,“滾出去!滾!”
曹迩和曹休立刻撸開袖子,抻起碩大的臂膀偎來,慢慢地比個請。這威懾太大,吓得範家的沒聲了,範世賢拉起怔住的老爹,邊點頭哈腰邊往外走。
春娘輕輕皺起娥眉,慢慢撐起地闆起身,一步一跌地跟在後面,誰都不知道她看到這出戲的心路如何,也不知道她現在還要去到哪裏。
屋裏極靜,聽得見老鴉撲棱着翅膀“咕啦咕啦”的叫。
餘後,文繡文鴛拿起笤帚和掃把收拾地下的碎瓷片,曹休又重新讓人給媞祯奉了一杯新茶。
媞祯順了順氣,想起方才毓嬛那個身影,不免多問她一句,“現在讀的什麽書?”
“《春秋》、《左傳》。”
哦了一聲,又思會兒,“沒事回去看看《孫子兵法》和《呂氏春秋》,抽空到賬房讓曹休教教你記賬,以後每半個月到王府向我彙報彙報收支情況。”
這是什麽意思?毓嬛一愣,她大姐姐是叫她學着做生意嗎?
默默看向父親。
石父對她向來淡淡,全憑媞祯的喜好,自然無異意,“你姐姐都說了,趕快應下吧。”
從未想過自己還有這個機會,毓嬛喜不自勝,連連點頭說自己會盡心盡力,那樣自信而光彩的表情,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閃閃發亮。
等吃過晚飯回去,文鴛靠着車上納悶起來,怎麽都轉不過彎。
“您怎就想着提拔三姑娘了呢?”
媞祯知道她會問,“如今平陽有肖選,洛陽有淮安,我正缺一個可以鎮住長安場子的臂膀,可是縱觀石府男女老少:大哥哥雖然在位,但大事不堪交代;嫂嫂呢又從不管事,一心在兒子身上;二妹妹性子懦弱,美人燈似的不經吹;兆緒更不用說,毛頭小子一個。還真就今個,我倒在三丫頭身上看出些石氏子孫的血性來,慢慢培養,說不定将來是個人才。”
文繡略略沉吟,還是皺下了眉,“就是命不好,托生在薛姨娘肚子裏,要真是您的親姊妹就更好了。”
媞祯倒也不在意,“嫡出庶出都是一樣,能力者無關嫡庶,我隻看重誰能給家族帶來更長遠的利益。”
“可到底不是一個娘的,怎麽都隔着一條心!”文鴛嘟囔着臉。
媞祯笑嗔她小心眼,“你這性子太擰巴了,先是這樣定下,至于她能走多遠,全憑她自己的造化了。”
文鴛怏怏不樂的擡頭,忽見外面的杜府挂起細密的紅綢,人潮鼎沸洶湧,媞祯垂着嘴角朝外打量,眼睛眯成了一道縫,“杜府最近是有什麽喜事嗎?”
門外的車夫倒應了聲,“聽說是杜家的殷珠小姐要定親了。”
“定親?跟誰定親?”
“一個姓孟的、連個官階都沒有的幕僚!您說哪有這樣坑親閨女的,可不是上輩子救了命,才得這運勢!”
聽他的話文鴛文繡具是一怔,紛紛落向媞祯,那眼神是寒雨夜裏的電光,更是明亮的鋒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