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遠的天際傳來轟隆的雷聲,驟雨如注,沿着瓦當激流而下,直到清晨雨勢漸止,偶有積存的水珠從芭蕉葉尖“滴答滴答”地滑落。
溫钰醒來時,陽光已穿過翠竹斜進花窗,隻覺得意懶,朦朦胧胧看着一抹杏花黃的身影正撐在床頭,以爲是媞祯,下意識地握了手。
哪想那人一擡頭,卻是一張飽滿銀盤的陌生女相。
沒得他緩過神,鄭娞便用袖子抹下眼淚,笑着傾了傾身,“殿下可醒了,昨晚你把我吓壞了,吐了一腔子的血,我還以爲你不成了,好在大夫說那是腹腔的瘀血,吐過就好了,如今見是真好了。”
溫钰猛然撒手,“怎麽是你?”
霎時心裏隐隐擔憂,眼睛情不自禁看向門外,“媞祯……”
越想昨兒的危難,他腦仁直燒,手忙腳亂掀開的被子就要去霁月望湘台看看,動作過大,一下就抻着了傷口,瞬間額頭冒出一陣虛汗。
鄭娞惶惶叫了他一聲,忙扶他坐好,“王妃姐姐她沒事,隻是現下不在府中,說是商舫有急事要理,你傷重快歇好,萬不得再驚動了。”
又是長長的沉默,靜得能聽見風聲,鄭娞微微抿唇,繼續自說自話,“我是聽說昨夜殿下遇刺重傷,心急之下便去向皇後求了情,這才能出宮瞧你。”
轉頭端過桌前的藥,輕輕一舀,“正好藥晾好了,先喝藥吧。”
想送到溫钰嘴邊,卻被他一手拂了住,“公主昨晚出宮,這時候也該回去了,莫不如此,隻怕對公主的閨閣名聲不好。”
鄭娞心頭沒來由地一緊,“殿下于我是恩人,我伺候恩人湯藥膳食也是情理之中。”又道:“何況昨晚守夜的是胡美人和趙美人,我今早才來交替,沒得什麽閑話可傳。”
她越是答的有條有理,越引得溫钰深思熟慮,這不是個好兆頭,越含蓄的感情,反而越不好輕易說破。他仰起頭看床簾上的十字結,半晌才道:“皇後對你很好,莫辜負她對你的保護。”
鄭娞怔了怔,“我知道,我以後一定孝順皇後。”
“這是自然,但是最要緊的還是你的心。你要懂得,這種事兒換了旁人,必不會做,你應當明白其中利害。她能收下你,是你的造化,你要珍惜,要學會擡頭向前看。”
又深深道:“我也是到如今才明白一個道裏,承認并釋懷過去,才能享受當下的快樂。”
溫钰是聰明人,點到爲止也能意會。
然而他可以給鄭娞提點,卻不能大白話的掃姑娘家的面子,至少在人家心意定下之前及時糾正,也是對局面的一種挽回。
鄭娞默默垂下眼,臉色不大自在,一時塞然到無話可接的地步,外面早已晴晝萬裏,卻偏照得她空空瑟瑟。
秋風卷起青石闆上幾脈枯黃的樹葉,掃落在媞祯裙下,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一聲爽利幹脆的聲音喚她“姑娘”,她才收起扶在門上的手。
轉過身,一抹深綠撞進眼簾,是宋桧。
清夢已然驚擾,她便不再藏身,一邊示意宋桧把她帶來的紅豆薏仁粥拿去分好,一邊兀自進屋。
兩雙眼睛幾乎是同時落在她身上,神情卻各有各的不同。
鄭娞隻覺心漏了一拍,憂慮與悲涼齊齊湧上來,似十二月冰水漫便全身。緩緩起身向她一福,媞祯點頭爲禮,笑着接過她的位子坐到床前。
“我讓小廚房熬了些養氣血的粥來,大中午的,公主也用一些吧。”又對溫钰說:“我還想着今個降溫,讓人給你拿了床被子來。”
溫钰捏捏她的手,分明她手才冰涼,便合在掌心裏焐着,聊似家常的嗔怪,“便是隻知道愛美,又穿得薄了。”
她輕輕搖頭,鬓角一帶發絲松松落在肩上,“路上吹了會風而已,我身子好着呢。”
他偏從被窩抱出一個手爐給她,“先暖一會,等會子讓人再添一個炭盆。”
“夠暖的了,再暖還能與劫後餘生相比。”
其樂融融的場景,卻有歎氣的聲音無聲無息的落在地上。
大概是從媞祯出現在她面前,沒有做什麽,就占據了溫钰的所有目光。那深重的憂傷仿佛被露水打濕的翠羽,沉重的擡不起來,終究自發的退了出去。
見已無人打擾,溫钰伸出兩手來抱她,媞祯很溫馴的靠了過去,親近了一會又擡起身,生怕昨晚的血腥味沒洗掉沖到他。
“你離我這麽遠做什麽?”拍拍床榻的另一半,自發往裏讓了讓,笑得眉眼彎彎。
美人如花隔雲端,媞祯拒絕不了,左右想想方才泡了好一會澡,衣服又是幹淨的,還特地抹了香粉,應該是聞不出來。
安慰了自己,歪身仰在他的迎枕上,半天瞧他不說話,神色也不大好,便支起腦袋來打量他,“是不是傷口疼了?”
溫钰卻是松了一口氣兒,“不疼了。”
“可瞧着不是沒事的樣子,分明是有心事。”媞祯咦哦了一聲,看了看外面,咬起手指,“不是以爲我又要撮合你和公主吧?”
他果然沒有馬上反駁,她慌忙打斷他,生怕他又腦補别的。
“想得美,你人是我千算萬算救回來的,我都沒吃到好處,還能巴巴給别人送去?”說着話,還上手掐了掐他的臉頰,“要說以前我也很大度,想來想去可能是近墨者黑,被你的小心眼帶壞了。”
她眼神和動作配合得很好,引得他啼笑皆非,把她的手摘下來握在掌心裏,“看來這一刀是挨對了,現在我這心裏踏實多了。”
她張開雙臂緊緊貼上來,“是啊,也是這一回我才大開眼界,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功夫在身上呢。”
溫钰凝神片刻,神思間有些似悲似喜,良久才開口答道:“高祖皇帝就是靠武功平天下的,所以對我們這些皇子騎射與劍術最是看重,不會是不能夠的。”
大概是因爲痛心,他一直是不願直呼高祖皇帝爲父親,起先媞祯見他避諱,故也如此稱呼,如今經曆這一遭,對這句生疏的稱呼更是淡然。
他笑着問:“你不知道曾經的端慧太子也是拿過春圍劍術榜首的。”
媞祯想了想那個場景,又看來看他細白嫩肉的臉,“你看着真不像。”又皺眉,“那後來怎麽沒見你使過劍?”
“後來我腿有些不好,就算是荒廢了。”
媞祯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其實早在那日宜和春園賽馬時,她多半有猜到他騎不了馬,但非要順着溫钰的過往遭遇捋,隻怕他如今腿疾也跟他那不作爲的親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她想轉移話題,随便找了個由頭問:“不過……如果當初咱們見面時我沒有在湘妃廟設下埋伏,你會救我嗎?”
“你說呢?”
媞祯忽然一愣,便笑起自己沒頭腦,是呐,那時他已經把自己藏到了身後。她挑起手指往他唇上摸,“我夫君就是善良,萍水相逢都能以命相籌,肯定是神仙下凡來解救世人的,看來我要跟你學習很多。”
哪想他略帶愁苦地看她一眼,“傻子,誰跟你萍水相逢,我都跟你見過幾十面了。”
這話說得奇怪,媞祯愣是恍惚了好幾秒也沒悟過來,溫钰抿唇一笑,擰過身子跟她眼對着眼,心裏有萬般情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