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媞祯的車架到了雍州,天光大好,惠風和暢,朱羅芙蓉的衣裙随腳步而開阖,不急不慢的與大理石地相接。
前來接應的人早早恭候在側,待媞祯一下車,忙将手上的金絲鉗寶的手爐遞人懷裏,弓着腰笑,“得了消息,一早就守着姑娘過來呢,路上風塵仆仆,讓姑娘受罪了,已經爲姑娘備好房間和熱水,姑娘好好歇着罷。”
那管家婆子開臂相迎,一路上殷切引路,園裏的湖畔已經破冰,新一茬的迎春金衣玉度,右轉進一間三進院,文鴛撩起一層棉簾,屋裏已經熏得如暮春晴陽,熱得人直冒汗。
媞祯随手解開大氅,往裏間去,“蘅蕪小汀翻修後,這還是頭一次過來,算是不錯。”她轉身坐坐在梳妝台前,“我這也累了,一會要睡一小覺,呂管事也累了一早,回去松泛松泛吧。”
管家婆子垂手告退,文繡拿起一側梳篦一縷一縷的篦着頭發,不多時,文鴛捧着一屜提子軟酪進屋。
“姑娘,潘掌事求見。”
陽光透過輕薄的窗紙溫柔地照耀進來,爲媞祯明豔的臉頰度上了一層熹微的光,她起身到蓮花塌上坐好,待理了裙角,才命人相請。
潘鴻章從廊庑被引薦進屋,站在落地罩外揖了個禮:“姑娘妝安。”
他素手将一疊冊子呈遞上去,“昨日有個叫齊骁的男丁拿着始平孟氏的通關文牒到亨祿當鋪典當,陸掌櫃查驗後心覺此事大有疑窦,便當即把人扣押了下來,這是昨日審訊的記筆,還請姑娘明示。”
媞祯看着手中的供詞,堂中不聞他響,隻有細密的呼吸聲,在這無比漫長的沉默裏,媞祯的思緒已經有了眉頭。
最後一張是一副小像,人兒眉峰英挺,鼻若俊山,鳳眼丹唇,看起來有一股邪氣,隻憑這副相貌和姿态,就跟那孟氏子弟毫不相幹。
她臉色微微一變,“所以你們覺得是他殺的孟氏子?”
“替孟氏子驗屍的仵作曾說,孟氏子喉間的傷痕系銅鎖尖無疑,而銅鎖尖乃是羯族所用之器。當日孟苛愛子心切,聽任洛陽梁氏挑唆,咬定是咱們蓄意報複,咱們辯無可辯,如今前事翻篇,姑娘就不覺得可疑,銅鎖尖雖善近攻,但絕非漢人善用,即便是梁氏有意嫁禍,又何必非用不可。”
潘鴻章眼睛眯成一條線,陳詞愈加低沉,“而在給齊骁驗身的時發現他的後脊上有火焰狀紋身,手窩有厚繭,身上還有利器所害的舊傷。”
火焰是羯族的崇拜圖騰,而手窩處的老繭則是多年持刀握劍的痕迹,刺殺、燒屍、替身、假死、掩人耳目……哪怕想他是無心巧合,自己這關都沒法相信。
“他是羯族人。”媞祯點了點太陽穴,“襄王……祁昊……”
大魏局勢混亂,卻又泾渭分明,阙氏一族居心叵測,中山王和真定公各懷其利,如今襄王祁昊一腳踏入渾水之中,卻成了一個莫測的變數,到此這鍋粥算是徹底炖爛了。
可一口斷定又未可能,其中的機杼不是一時一刻能分辨明白的,但人生在世,三分算七分猜,總得走一步看十步。
媞祯端起熱茶品了一口,幽然懸測,詭秘叢生。
潘鴻章拱了拱手,“奴才原以爲此人隻爲殺人奪财,直至昨晚驗身之後,甚覺其中大有疑雲。齊骁留不得,孟氏子之死鍋咱們也得對外界有所交代,不如……”
媞祯知道他想說什麽,“這世上最厲害是謠言,但最不值得對付也是謠言,謠言出口利如刀劍出鞘,單用一個來曆不明的齊骁根本堵不上悠悠衆口,這個交代根本就不重要。就算是他殺人放火如何,是他欲蓋彌彰又如何,沒人會在意真相,與其想着辯白,不如把這口鍋澆油淬火鍛造成一把鐵器,去營造更大價值。”
她手指如蔥段,輕輕撥轉着茶杯,“若依我看,他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福之人。去給他找個大夫瞧瞧,把身上的傷好好治治,這些天好生照顧着。”
潘鴻章喉間猛然緊收,心口撼然大震,勸阻的言辭尚未出口,媞祯一眼寒星就封上了他的嘴。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的心太急了。”媞祯撚來一點餌香透入爐中,一縷青煙飄出,轉手撩撥即散。
聰明人之間的暗話從來不需要說得太透,何況這話裏話外已經抛了七八分了。媞祯不是做賠本買賣的人,用最小的犧牲博最大利益才是她重中之重。
名聲,那是上位者可以随意篡改的虛物。
那晌曹迩進來請命,見潘鴻章也在,便退避到了一邊,潘鴻章見此叫住了他,“曹護衛,我這兒已經了了,您請。”
說着他向媞祯斂衽告退,将屋門虛合。
屋内靜如空山,偶爾隻聽見風吹簾動的聲響。
“什麽事?”
曹迩打個千,“霍舫派人傳信稱,端慧太子的車架已于兩日前駛入隴西,表姑娘接信後,已經遣人待令了。”
“隴西是霍舫的本家,顯瑀姐姐素善謀變,身後還有隴西郡丞府坐鎮,倒不怕不成事。”
隴西霍氏原本隻是富商出身,直至媞祯母親出嫁,才因石家之系跻身于八大舫之中。後來大魏初建國庫空虛,高祖皇帝重開捐監之門,霍舅父隴西郡丞的官銜正是在此時某就。
也因此,霍舫的實權順理成章轉疊到了獨女顯瑀手中。
媞祯雙眸微凝,輕捏着指尖,“隻是近來風聲鶴唳,還要讓肖選多在張太夫人那裏多留些意。”
曹迩舌頭打個滾,“張太夫人的膳食湯藥,乃至一應器皿衣物,必是經專人反複查驗後方能入用,平陽那裏唯怕十分盡心還不能夠。”
他躊躇少頃,“何況如今形勢虎盤狼穴,群獸四起,肉糜少之又甚,一家之食何不是捏死在自個手裏痛快。”
媞祯聽得出他話裏有話,不禁馨馨然的笑了笑。
“這再好的船呀,無水也不能成舟,隻有載于江流大海,才能一瀉千裏。”媞祯伸過手拿了一個橘子剝了吃,“倘若沒有劉溫钰,那張太夫人就是顆廢棋,折在手裏出不出去是最大的隐患。我既然向人家投城,自是真心實意都得露,一顧隻會紙上談兵沒有真憑實據,如何與人締結盟約呢。”
淬了火的碳燒得通紅,她把皮丢進去,很快就化成了萎縮起來,化成了一團灰渣。
媞祯腳尖一動,裙擺扯出峥嵘的嶙峋,“而今謀算着……謀算着,多則不過七八日,少則不過三四天,屆時得失如何會有一番論斷。”
曹迩還在順着她思緒醞釀,媞祯已然離坐。
阖步帶起一裙脂粉的氣味,和爐裏燃的檀香纏綿,夠了出澹遠的幽香,她剝開珠簾走到内廂,懶懶的打個哈欠。
“春困秋乏,最宜卧榻鼾睡,這會子養好精神,才能好整以暇待見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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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