媞祯從東廂閣邁出,沿遊廊始西向正廳遷移,兩側簾栊掩映,她轉過紫檀金木的雕花坐屏,堂前的滴水下如月影映。
溫钰蹲在玉竹下撫着一隻臨清獅子貓,他手指白皙且骨節分明,像雨後新出的筍芽尖兒。那貓舒服得眯眼,擡起爪往人身上勾,不一會就肚皮四敞,撚着地來回搖。
以貌取人,貓亦,人亦。美麗的事物總是很難讓你不費心。
她抻開步子往廊庑走,端順着湘水藍的荔枝紋衫,到他跟前笑,“會梳頭嗎?剛好我還沒梳妝。”
進了屋子,迎面牆上挂一幅《蒼鷹振翅圖》,下首放着一張黑漆描金的畫案,窗前設帶花牙子連坐塌,旁側是一溜高腳架,立着成本成本的書和彩繪顔料。
媞祯坐到鏡前,剛松一松頭發,溫钰就拿起了梳篦要給她篦頭。
媞祯從鏡中望着他白玉無瑕的臉,“玩笑話罷了,讓文繡來做就好,我不過是想找個借口跟你說說話而已。”
那鵝蛋面粲若雲霞,姿容絕豔,溫钰也從鏡中回視着她,緩緩笑了出來,“我知道。”
他順出一绺發慢慢的梳,“沒關系,讓我幫你篦一篦吧。”
他手指纖細靈巧,不似尋常男子指頭跟蘿蔔段似的,娴熟的挽着發绺打繩結,用拿扁針鉗住,很快就梳好了一個朝雲近香鬓。
溫钰打開首飾盒,問她要是鎏金步搖還是要點翠鳳钗,是否簪花,簪什麽花,紅牡丹還是白芙蓉。
媞祯心不在此處,而在他身上,“誰教你梳的頭?”
溫钰的手速在呼吸間變得遲緩,“小時看梳頭娘子給母親梳頭,我自個就悄悄學,幽閉那段日子,小妹的頭發都是我梳的。”
媞祯側了側頭,“你親妹妹嗎?”
“是,她年紀跟你般大,今年剛好十六。”溫钰隽朗的臉龐逐漸彌漫出苦味,“隻不過三年前她發高熱病故了。”
媞祯怔愣一下,小風越過窗口吹翻衣袖,刺激她的毛孔微微緊縮。溫钰從妝盒裏拿出一朵璎珞寶珠,問:“這朵你喜歡嗎?”
她視線被他手上的花蕊吸引,那确實是她最喜歡的花,“就這朵吧。”
紅色嬌豔欲滴,落于青絲雲髻之上,襯着芙蓉玉肌一覽雪白。媞祯隔窗看着外面陰雲漫天似聚若散,才掀開今日話題,“昨夜刺殺你的人咬舌自盡了,什麽都沒說,就咬定是阙氏的令。”
她冷然含笑,“你覺得呢?”
她微微偏頭,用一種純然的目光迎着他的眼睛,“一件事情越是天衣無縫就越有迹可循,他說是那肯定不是。究其本源,此人殺你何意,你知道嗎?”
這也是溫钰百思不得其解之處,殺他,他明白,殺他嫁禍阙氏,除了隐藏罪責也并無受益之處。
媞祯挽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從匣中曲一串寶釧套上,“我猜,是爲了真定公手裏的五萬兵力吧。想想看,你死之後你舅舅就是無首之臣,他是該投靠血海深仇的阙氏,還是去投靠其他藩王?”
“這個會向你舅父遞橄榄枝的人,就是要殺你的人。”
一瞬間心門敞明如晝,這并不是一個無所根據的揣測。溫钰秀眉低蹙,仔細掰算細微的線索。
“長安……中山王劉堯。”媞祯道:“他野心不小,你得防範着。”
寒雨仍然在窗外咆哮,溫钰轉動着眼珠,“你怎麽知道?”
媞祯仍一派溫文,“阙氏的特令我都能劫,你覺得我還會有什麽不知道?”
說着,眼裏就不覺露了一點譏诮之意,“中山王是你的親二叔,他當年随你父親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你父親寵信手足,特将長安受他就藩,這一守就是四年,你說他過慣刀口舔血的日子,還能安享太平嗎?”
媞祯扭過身子,直勾勾迫視溫钰,“我想即便他心如止水,恐怕他的十萬鐵騎也不會心如止水吧。”
其實說到此處,彼此之間已經大敞四開,溫钰不是心不靈的,可對于她的一句一句抛問,隻能避重就輕,“不論事實如何,我都感謝姑娘救命之恩。”
若流雲從容,似柔夷婉順,再泥淖污濁的環境裏,他的優雅從始至終。媞祯淡淡回想,“兩年前崇明大街,我有幸見過端慧太子一面。相見便是相識,相識一場又怎麽會談言謝呢。”
溫钰心念電轉,面上不露。他心裏羞赧,尤其是在自己最頹喪的時候,原以爲再次相逢處境已經很難堪了,沒想到她第一次見他就那麽難堪。
他已不是名冠譽絕的端慧太子,想前進,沒有勇氣;想後撤,沒有餘地。
媞祯莞爾一笑,繼續用那一慣溫醇好聽的聲音與他相訴,“說完公事,咱們再說說私事。”她傾身微送,“你覺得……我怎麽樣?”
俄瞬溫钰指尖的血冷凝如冰,心跳突突直響,一拍一拍驚顫着呼吸的頻率。媞祯微啓紅唇,竟有一絲頑皮,“我好看嗎?”
他一時癡望着她,緩緩想起一副“春日折花圖”,“很美。”
媞祯晏晏笑起來,“那你願不願意跟我常來常往?”
溫钰一怔,愕然看着她,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媞祯說。
“就是你以爲的常來常往。”她長睫顫動,猶貓吃老鼠的眼神,“我能保證你得到的會比你從前得到的都多。”
溫钰袖下的手微微捏緊,“前塵往事,我已盡忘了。”
媞祯并不在意他是怎麽想的,“你忘了,我還替你記得,何況除了我,端慧太子還有可以值得信賴的人嗎?”
溫钰聞言僵在原地,她眼似枯井深沉一望無際,被她這麽看着,仿佛能透射到他心裏。他少時得勢,曾宣口“秉承天地不退”,爾如今回程他卻連自由都不得,不過、不過就是一枚供人操運的棋子。
見溫钰眼神飄忽,媞祯捕獵般的眼神牢牢懾在他身,“沒關系,溫钰要是不願相就我,我相就溫钰也一樣。”
媞祯素善巧言,說起話來不紅不臊,她那雙眼,她那抹笑,如同一隻畫皮魔鬼在引導他墜入地獄——
來吧,快來吧,來跟她一起堕落。
溫钰啪一下把梳篦放回原處,“三尺微命單寒,我……無力護栽花開。”
彼此一探底,心中都有了數,聰明人向來心照不宣。臨别時,溫钰向着媞祯長揖到底,他身姿秀颀挺拔,便是折腰也不顯卑弱,“頭發既已梳好,我失陪了。”
“劉溫钰。”
媞祯一聲喊的清脆,引得溫钰駐足回身。
“春天快來了。”她仰目作笑。
他離她甚遠,卻如受篝火炙烤,對她的心思更洞察秋毫。
等人走後,文繡蓮步輕搖地進來。
圍爐上的金瓜貢茶火候剛好,倆人隻顧說話,也沒讓溫钰嘗到,媞祯看了有些可惜,讓文繡給她倒一盞來喝。
文繡照吩将茶送到案邊,她有些犯憷,蹙了蹙眉心,“您沒告訴端慧太子,真定公他……”
蒙獲的隊伍三天前就到了涼州,卻始終未進關口,期間鴨步鵝行,不是搭營休息,就是打獵野炊,直至昨日夜才整裝待馬。
媞祯揮手打住,屈起指頭一笃一笃敲着台沿,“告訴又能怎樣呢?左右不過一句‘虎毒不食子’,皇室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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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