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再冥想方才之事,愈發心意缭亂,他輾轉床畔難以入眠,仰頭看着帳頂斑斓的石榴花紋,眼隙漸漸眯起。
有人想要他的命,毋庸置疑。
他身份特殊不是秘密,此番回程必然拔茅連茹。可如今他身背弑帝謀逆之罪,阙氏殺他,必然會動辄邊關緝捕,用他的命祭奠皇帝,而不是這樣的暗殺。
這番多此一舉,又頂着阙準的名兒,其中必有蹊跷。
左右局勢膠狀,所有人都盯着溫钰一條命,若他真是負罪而死,四隅皆大歡喜,若他安然無恙,便是朝廷藩幫的肉中刺眼中釘。
溫钰不禁細想到“三先生論罪”,愈發覺得有迹可循。急于報仇的孟先生,借刀殺人的德先生……還有備受其冤的孔先生。
那是誰要借刀殺人?阙準又爲何沒有發特令對他實施緝捕?
管彤躺在窗前的榻上,聽他反複翻身的聲響,便問:“您又失眠了?要不要泡些薰衣草來?”
溫钰仰面搖頭,“沒事,不用。”
“您别擔心,鄭懋已經讓人加緊巡邏了,等蒙獲譴護咱們到中度,有您舅舅真定公在,必然平安無事。”
“舅舅……”他嘶嗬冷笑。
他母親被廢北宮之時,還是他舅舅呼延晏一道密信逼他母親數罪自攬,懸梁而亡,又連夜上呈奏表,去了冀北北麓關戍邊,連他的死活都不顧。
母親自戕,舅父遠走,可是無數的舊帳總要有活人來背。他就是那個活人。
溫钰低垂着眸,緩出一抹悲色,“左右都是身不由己,如何奢求瓦全?想來他也指望不上。如今強敵環伺,今夜行兇者是誰也未可知。”
管彤登時支起身子,扭脖子問:“不是阙氏嗎?除了阙氏還有誰會忌憚您至此?”
溫钰道:“我是阙氏欽點的重犯,所有的緝拿牌票,拘捕令貼以及海捕批文都要經阙氏一手。既如此,他八百裏加急傳達玉門關守衛緝拿我便是,爲何偏偏是暗殺?”
他抹了抹唇,“若是這般,那麽刺殺一事必有疑窦。”
他堅定認同想法,“有人要借刀殺人。”
這番話倒管彤心下大疑,他翻過身爬着,“那他是誰呢?他引禍移名殺了您又能有什麽好處?”說着眉宇漸漸颦蹙。
溫钰呼吸一滞,反倒比白天更加清醒。阙氏獨大,賂秦力虧,刺殺之人究竟能得到什麽好處,他也無法判斷。
但是他眼下清晰明白一點,阙氏之所以沒有将特令發到玉門關必與媞祯有關,安陽石氏的暗哨刀黨聞名遐迩,也隻有她能做得到。
此時月色朗朗,照得室内缥缈若夢,媞祯……照今日的狀變,隻怕連她也是有心而來。
溫钰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走馬燈似的盡是可怕的片段。他夢見了呼延瓒因争褚妃之位被毒死,嘴唇黑紫,死不瞑目;又夢見母親自缢,身體如楊柳垂枝,空空高懸;還夢見他的小妹瑞兒在幽閉的宮殿裏高熱身亡,那時他就抱着她,拍撫開門,卻毫無人應,他第一次鑒證一個生命就這樣消逝在了他懷裏……
他夢裏惶恐不安,又抗拒着清醒,迷茫中他一直在尋找一個踏實而溫暖的地方,想陷入其中,不問世事。
一夜間春雨席卷,屋外雨聲淅淅瀝瀝,清寂纏綿,檐下的滴水澆灌在大理石地,崩出雪白的水花。
早上鄭懋照例來問個安,再勸誡他幾句要少出門,等管彤從廚房端來早膳,他們一起同桌用下,便各自做事去了。
其實他也沒什麽事,無非就是看看書,管彤喜歡算卦,但沒每次都算的不準,他也不願他失意,随他天天蹲在門口丢銅錢玩。像是畫畫、下棋、彈曲,也沒人陪助興,遠不如一本書一杯茶。
溫钰吞了茶水,是廬山雲霧茶,滋味醇厚甘甜,湯色清澈明亮。他放下杯盞,将翻一頁書,外面有雨靴磨地的聲音,坑擦坑擦漸近。
來者玄衣素裝,身材魁梧,仔細分辨,隐約記得他是媞祯身邊的打手。
曹迩朝他作揖,“公子金安,奴才是奉我家主子之命給您送清單賬冊的。”他擠出個微笑,“昨夜刺殺您的刺客焚屋縱火,削毀懿林仙館不少樓閣亭台和珍稀樹種,所以您看……是不是得照價賠償?”
溫钰擡頭看他,眉目和善,“這是自然。”緊接喚管彤進來拿錢。
管彤對着賬目翻了翻,心裏咯噔一下,“十兩金子……”忽然眼輪一轉,自從柔然返關,鄭懋橫幹掣肘,敲他一筆也不算虧,“往常開銷都是鄭伯撥款,奴才去找他要十兩金子,稍後給驿館主人送去。”
“十兩金子?”曹迩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抱着懷囑咐他,“你再瞧瞧,可是瞧錯了?”
管彤訝異愣住,又端起賬本好好核對,登時眼珠差些駭得突起,“十、十萬兩金子?!”他立刻瘟怒,“你們是瘋了嗎?獅子大開口啊!就是把咱們全賣了,也未必能有十萬兩金子呀!”
曹迩震聲咳了咳,“我家主子說,她身邊缺一個貼身服侍的人,你們看……”
一個有缺口,一個補缺口,顯然是故意使派人。
媞祯之意溫钰心知肚明,他剛要起身跟曹迩走,管彤那廂就不情願了,“還是我去吧。”便調轉過頭,“我跟你走。”
曹迩勾唇微笑,“主子說了,你去一日算十文錢,你家公子去一日就算十萬金。”
所以照這個法子還錢,管彤是得十輩子賒在懿林仙館跑堂了。可讓溫钰單獨去,他爲實放心不住。
溫钰腳步開阖,管彤亦步亦趨,還沒到門口,曹迩就轉身劫住了他,“主子還說了,你陪同去就算分文不入。”
眼見管彤氣憋得通紅,溫钰伸來手安撫,“總得留一個在這兒轉圜。”他指了指鄭懋的方位。
如此,管彤是不留也不可,隻能作罷同去的念頭。
蘅蕪苑窗外是浩渺煙波的南湖,媞祯素喜開闊迎光,所以卧房是三面環窗。湖水清波漾轉,四餘一片澹靜,潇潇細雨中微風拂檐而入,紗幔飄然,翻得滴水下的鈴铎脆響。
媞祯手掌一拂,正身坐在東廂房的軟塌上,因晚起尚未梳頭,所以擋了屏風遮蔽。
文繡從側門把良吉帶進來,他先隔着簾給媞祯道個妝安,等傳喚才能進裏頭聽話。
媞祯請他坐下說話,“是得手了吧?”
良吉從懷裏掏出兩塊赤金敕造的令牌,請文繡交到她手上,“大姑娘放心,在河西走廊人就就給劫成了,這是皇城司發向玉門關和陽關的特令,給您留個憑證。”
她慢慢掂量着,其實跟她昨兒盤算的大差不離。阙氏的特令被劫,根本沒有人能驅使兩關派兵圍剿,可阙氏目的已經昭昭,屆時端慧太子無論死于誰手,阙氏都是衆矢之的。
她揉了揉眉頭,撐起手肘伏在小案,“昨夜‘阙氏’行刺,你們嚴查關徒,可有打探出他們蹤迹自哪而始?”
“自七日前劫殺令下,霍舫一直沿道追蹤,初探行蹤之地是在長安。”
“長安……”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煩你再幫我做件事,攏住端慧太子到玉門關的消息,能晚散一會兒是一會兒。”
良吉蝦腰,“您客氣,奴才必然把這事辦妥。”
媞祯命人把赤金令收起來,轉眸一笑,“别忘了給舅父舅母顯瑀姐姐帶句好兒。”
他殷勤嗳了一聲,“隻要姑娘高興快樂,咱們主子都好,有事您吩咐,霍家這裏必然盡心盡力。”
媞祯無聲提唇,“你先去做事吧。”
大門吱啦一合,爐裏的碳火熄滅了一半。
文繡添些新碳,支起架子放些橘子來烤,等火勢起來,橘水被烤得滋啦滋啦響兒,不一會室裏橘香四溢,溫如暖春。
媞祯撥弄起茶盞上的紋路,氣定神閑地品,“得讓淮安加點緊了,那兒才是塊專敲如意算盤的風水寶地,比平陽都可怕,任何風吹草動叫他警醒着回。”
文繡擡起頭,“奴婢明白。”
沉默裏醞釀着危機,點起的燭火搖搖曳曳,照亮了一片地兒,隻有燈腳下黑乎乎的。
一道風一吹,媞祯冒個激靈,倒清明了,正見是文鴛推門進來,“姑娘,端慧太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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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