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溫钰被驅逐出關,跟随一道胡商在柔然做過一陣跑堂,班若是胡商的女兒,就住在他家隔壁,每次她阿爹從中原回來給她帶好吃的,她都會分給他,時間一長,交集就深了些。
隻是很可惜,這樣一個善良的姑娘是個啞巴,雖說這是他自己揣測的,但兩年間的相處,她從未開口說過話,隻會往人懷裏塞東西。
可他好奇,那天他跟她道别的時候,她阿爹并未歸家,是誰把她帶進了關口。
班若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支支吾吾拽起他的袖子,讓他跟她走。
溫钰不明白她要做什麽,隻是看她一臉着急,便跟了過去,一路小跑進了北園的梅嶺,亂枝重橫疊嶂,昏黑不盡,那渺小的身影愈發朦胧,他隻能大步追,等一時過了花林,回過頭管彤已經走散了。
他停頓一刻,再掉過頭去找班若,才發現眼前是一座被玉竹覆蓋的廟宇,牌匾上寫着“湘妃殿”。
敞開的一半門,瞬間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慢慢走進去,一片漆黑,隻有幾盞香案前的豆燈照明,庭中若大,案前供着一尊碩大的白玉湘妃像,桌兩側擺着水仙花,其他案上奉着果盤。
他腳步開阖引起一陣鈴響,低頭看足下有串搖鈴。
他邁開步子跨過去,對手合十朝空氣拜拜,“抱歉、抱歉,叨擾了……”
神像因周圍燭火的圍繞而清晰,他靜靜的端望,湘妃月眉星目,螓首瓊瑤,似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他又轉眸看别處,滿室的芙蓉花鉑栩栩如生,一時好似夢回前塵。
這時,他耳畔傳來一聲輕笑,是一個明麗俊秀的聲音,“湘妃殿又叫相思殿,是爲離人思歸之殿,公子移步至此,可是思歸之人?”
話音一落,那姑娘從神像後走出來,她一身大紅色丹鳳銀紋裙,手持一坐燭台,那燈火熹微,照不清她的眉眼,隻能見得那是一個很孤高的影兒。
她拿着燭火一架一架的點燈,待室内明亮了大半,他才看清她的五官,雙眸如星,眉若彎月,明豔出塵,是一道绮麗的風景。
眼前的一幕幕讓溫钰出神,他順着她身影所在的方向,如昔日窺灼目燦陽。時過經年,她依然那樣明媚嬌豔,無論在何處,再富麗的風光,也會因她的存在而失去光彩。
她端了端姿态,問他,“公子來得巧,這廟今兒頭一次迎香客。”
順着她這麽一點,溫钰看了看積灰的香爐,眉頭微微擰起,“這廟是最近修繕的?。”
她搖頭說不是,“已經建兩年了。”
溫钰問:“那爲什麽之前不迎香客?”
她神色慵懶,“因爲不想迎。”
溫钰看着她回望自己,眉毛挑起一邊,“石舫主的脾氣時好時壞,時陰時晴,以後慢慢相處,公子就習慣了。”
說到石舫主,溫钰是有所耳聞的,聽班若的阿爹曾提過一兩句,石舫主雖碧玉年華,卻行事諱莫如深,是個心狠意狠不留餘地的主兒。
一年前商行削整,平陽孫氏可謂吃盡了苦頭,從截斷商路,到控轄産源,再到壟斷貨資,活活龜縮囚籠至死,直到石舫低價收編,平陽孫氏才換了主人。
這還是屈就的,對于不屈就的隻有一把烈火回爐再造。
雖然霸道的路數能成效漸長,但也最容易造人反噬,石舫的生意成群,石舫的對家更成群,積怨報複的絕不在少數。
因這個緣故,外界對石舫主相貌的描摹極其朦胧,有人說她是男扮女裝的僞娘,有人說她是喜怒無常的瘋子,還有說她是狐狸精修成妖豔美人,總之衆說紛纭,是男是女都有。但是,她一定很年輕就對了。
那姑娘到案上撥出三炷香,用燭火點燃,轉身遞給了他,讓他拜一拜。
接,或是不接?
溫钰不是拜神信佛之人,但她一遞,他就鬼使神差的接了過來,又鬼使神差的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最後把香插進香灰裏,仔細拿玉指壓實。
一套方做全乎,那姑娘就拿起大把的柳枝往他身上抽打,一下一下,打得柳葉輕顫,“驅邪縛魅,保命護身,啓心明智,大吉大利。”
念完一遭,她看着他笑,“這樣就成了。”
她從案前的供壇裏拿個蘋果給他,“功德圓滿,吃個蘋果吧。”
他垂目微微思量了會兒,“供奉之物吃了會不會不太好。”
姑娘把蘋果塞到他纖若柔夷的手裏,如利刃出鞘的眼睛變得溫柔,“沒什麽不好,這是我供的東西,給你吃算是自供自用。”
如此近的相視,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大海,他的心裏仿佛有塊棉絮,貪婪的吸收她眼中的海水,堵塞在胸口,讓他有些難耐。
溫钰凝神片刻,招架不住的側過頭,輕聲問她,“你是這兒的守廟人?”
其實他更想問她爲什麽會在湘妃廟,這些年她又在哪裏,她過得好不好。
隻是,他心有千念口難開,相問遠不如莫言。
那姑娘笑笑,不說話,她理着裙子走了幾步,找了個蒲團坐下。一時距離被拉開,溫钰覺得遠了些,于是跟了她幾步,倆人一起坐在神案下面。
她嗳了口氣,戲谑的勾着唇,“今年我運犯小人,所以特地到玉門關求神化解的。”
他疑惑盯着她,“湘妃還管時運呢?”
姑娘漾開一個笑容,揣起手抱在胸前,“應該不管吧,老話說得好,求神不如求己。”
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千裏迢迢到玉門關守廟,這無論怎樣都說不通,溫钰深深看着她的表情,那模樣,那神态,跟神女像一模一樣,适才他明白,或許她是真的求神不如求己。
“你怎麽不問我惹了什麽事才逃到這兒的?”
她這樣說,把溫钰問得一愣,便接過話,問她是惹了什麽人什麽事才到這兒的。
她侃侃笑談,“從前一個學府裏有三位先生,德先生師道尊嚴,積名深遠;孟先生屍位素餐,親睦于德;孔先生精明強幹,淑質英才。一間屋子三盤地兒,誰大誰小總要分的清。所以孔先生當仁不讓,率先砸了德先生的硯台,德先生義憤填膺,教唆孟先生燒毀孔先生的書,孔先生心生狠意,讓人點了孟先生的老巢,德先生乘間抵隙,殺了孟先生的兒子嫁禍于人。後來,爲子報仇心切的孟先生和借刀殺人的德先生就把孔先生追到了這裏。”
她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栩栩扇合了幾下,問他,“如果你是孔先生你會怎麽做?”
說清道白,這就是一場神仙打仗小鬼遭殃的鬧劇,無人純摯,也無人幸免,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顯然孔先生的情勢更危急存亡。
溫钰沉默的盯了會兒燭台,“找到證據,當面陳情。”
她支起下颌瞧他一雙風月無邊的眼,細細分辨他的容色,“别人既然敢冤枉你,必然會爲後續做好準備,你敢保證你找的證據不會是敵人故意露怯塞給你的?”
那姑娘重新盤了盤腿,“許多時候,從你開始自證清白那刻起,你就已經掉入了陷阱之中,所以是否清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冤枉你吃他東西,你就該把他的眼睛挖掉,吞下去,讓他自己好好瞧瞧。”
她的眸愈發尖銳,“你懂我的意思吧?”
溫钰一時滋味難訴,起初他覺得她在自比自喻,如今到有些以己喻人的痕迹,尤其是喻他。
窗外有紅梅和翠竹相輝映,确是極美的景色,那姑娘眼在看,心卻沒有欣賞,而溫钰看着她,似乎也填了一層落寞。
外面的火光不知何時竄了起來,腳步聲吭哧吭哧的響,二人心覺不對,剛起身站立,登時大門破敞,一群帶着鋼刀的人就殺進屋裏。
地上寒冷砭骨,刀光映着火光,那姑娘卻紋絲不動,她黑眸深潭,還做笑意,“稀客呀,孟先生。”
孟苛低笑,“别介,我在找你,石舫主。”
媞祯開小号,切大号。(偷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