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寥落的夜晚,漫山遍野的蟬鳴,一輛白色轎車行駛在東郊的環山公路上。
“催什麽啊,已經到品山路段了。”車裏播放着爵士樂,餘仁聽着手機,邊開車邊懶洋洋地說道,“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說實話不太想去了……我知道妹子多,哪天妹子不多啊?沒什麽意思,行了行了,我再有一個小時就到。”
說完他剛要電話,卻突然來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圓,“什麽?!路易十三?1974年?孤品?等我,那瓶酒你們千萬别開!一定要等我啊!十分鍾就到!”
餘仁挂斷電話,雙手扶住了方向盤,他看着遠光燈照亮的道路,開始認真起來,腳下的油門越踩越深,熟練地切換着檔位,車速越來越快。
這條環山路段晚上的車輛本來就少,更何況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多了,一路上暢通無阻,就在餘仁開始有些放松的時候,突然發現遠處的公路中央站立着一個女生,她身上穿着的黑色皮質衣褲被車燈照的锃亮,見有車來了,即使餘仁已經用喇叭長鳴提醒,她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餘仁立刻開始減速,大力點刹,在熬過驚心動魄的一段時間後,車子終于停了下來,他滿頭大汗,神志恍惚地看向前方,卻發現女生已經消失不見了。
“難道碾過去了?可是并沒有感覺撞到什麽啊。”餘仁越想越覺得害怕,這麽晚了公路上站這個人,那到底是不是人?
想到這裏,他正打算趕緊開溜,副駕駛的車門卻被打開了。
蓬頭垢面的女生身穿皮衣皮褲,好像很疲憊的樣子,鑽進車裏以後,便仰靠在座椅上一言不發。
餘仁剛想詢問她是人是鬼,卻突然發現這女生有些眼熟,“你……是不是今天踹我的那個女孩子?”
女生偏頭看着他,滿是嫌棄的眼神,顯然并沒有想起來他。
“是我啊!你等我一下。”餘仁趕緊下車,從後座取出照相機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回到駕駛位對女生說,“想起來了嗎?你背着一位大哥從酒吧裏出來,我想給你拍照來着?”
“哦。”羅蘭瞥了一眼,印象中的确是有這麽個人,可她現在沒有心思跟這個男人寒暄,“送我回家。”
“啊?奧!”餘仁發動車子,“我要去前面的别墅區,可是那裏也不太好打車,我就好人做到底,繞個路,給你送到附近的藤佳鎮吧。”
“掉頭。”羅蘭平淡地說,那語氣就像在跟自己的司機說話。
餘仁再确認自己沒聽錯後,有些納悶,心想我跟你熟嗎?好像不太熟吧?算了,從今天這小姑娘二話不說就給人一腳的事情上看,估計她也是嬌生慣養,脾氣大,缺乏父母的管教,沒什麽素質,還是别跟這種人計較了。
“小姑娘,是這樣,我呢,要去一個派對,很重要的派對,朋友們現在都在等着我一個人。”餘仁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一些,“我知道你可能遇上什麽事了,但話說回來,我幫你是情義,不幫你是本分。更何況咱倆也不是很熟,對吧?”
“停車。”羅蘭的聲音有些寒冷。
餘仁馬上就将車停了下來,他暗自竊喜,以爲女生是鬧脾氣打算下車了,雖然荒郊野嶺的放下她實在有些不太人道,不過管她呢,前方等着的可是路易十三啊,還是1974年的孤品,如此可遇不可求的好酒,就是天塌下來,他也必須要去嘗嘗!
可當他被拽起頭發,肚子又狠狠挨了兩拳以後,他便不想喝那個什麽路易十三了,他捂着肚子痛苦地說,“掉頭!馬上就掉頭!咱必須回家!時不我待,刻……不容緩!”
羅蘭松開拽着他頭發的手,端正地坐回了副駕駛,“那酒雖然稀有,卻不是孤品,我家裏也有一瓶,你送我回家,我把它送給你。”
“啊……那真是謝謝你了。”餘仁壓根就不相信她說的話,他一手轉着方向盤掉頭,另一手仍然捂着自己的肚子,“你怎麽總往一個地方揍啊?我現在嚴重懷疑我的腸胃受到了無法修複的損傷。”
羅蘭沒搭理他。
見對方不說話,餘仁不動聲色地挺直了腰闆,繼續說,“咱們習武之人,講究的是以德服人,我也練過詠春,你看我動手了嗎?非但沒有,我還要送你回家,這是以德報怨,你懂不懂?”
“你有濕巾麽?”
“沒有,男人誰用那玩意。”餘仁又往前開了一小段路,“你右邊有礦泉水,這有紙巾,你湊合着用吧。”
羅蘭接過餘仁遞來的紙巾,用水将其沾濕,一點點擦着自己滿是灰塵的臉蛋。
“你怎麽造成這樣啊?灰頭土臉的,自己一個人爬山迷路了?”餘仁的嘴不閑着,“不對啊,晚上明明見你從酒吧出來,上了輛出租車,怎麽又跑東郊來了?對了,話說那男人到底是你什麽人啊?”
“閉嘴。”羅蘭将一團濕乎乎的紙巾扔在車窗前,又抽了幾張紙浸濕,繼續擦着自己的臉,她一邊擦,一邊看着窗外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品山,不禁回憶起不久前在山上森林裏發生的事情。
“希望你不要誤會,我們要殺的人,是李夢璃。”耳機裏機械的聲音說,“羅蘭女士,我們的通話該結束了。耳機安裝了自毀系統,爲了你的安全,請你将它扔掉,并且遠離。”
“這不合邏輯,你們想殺李夢璃,并且派了殺手,可是殺她就等于殺我,現在這麽好的機會,你們卻要放棄?”羅蘭沒有将耳機摘下,而是微微地揚起了嘴角,“我承認,你們的确很神秘,不過你的謊言也太拙劣了,把我當三歲小孩子呢?好啊,你讓耳機自爆,現在就讓我的腦袋四分五裂吧。”
耳機裏出現了長久的沉默,這讓羅蘭産生了一些信心,也許對方背後的勢力,并不是無法戰勝的。
耳機裏機械的聲音裏似乎有些後悔,“我本可以不回答你的,這樣你就無法确認耳機仍然具備通訊作用。”
“可你還是回答了,你太小看我了。”羅蘭蹲下身,翻找壯漢身上還有沒有别的稀奇東西,“跟我說話其實是違規的吧?你剛才給我的提示也沒有跟上級進行申請,一切都是你擅作主張的,對不對?”
“羅蘭女士,我隻是個人工智能,沒有人類的靈魂,對我來說,數據就是我的全部。如果上級發現了我與你擅自聯系,一定會将我的數據進行格式化處理的。”
羅蘭覺得這人工智能有些缺心眼,居然把自己的把柄親自交到了敵人的手裏,“既然如此,你爲什麽還要冒險回答我呢?”
“羅蘭女士,從你出生以後,我就接到了上級的命令,負責對你的一切行爲進行監視。”耳機裏冰冷的機械無法模拟人類帶有情緒的語氣,但羅蘭仍然聽到了對方的一絲悲傷,那絲悲傷似乎距離她很遠很遠,卻不偏不倚地被羅蘭給全部接收到了,“後來在一次人工智能大批量的系統升級中,我出現了bug,擁有了人類的感情,漸漸對你的遭遇産生了同情。上級在某次維護的時候,發現了這一點,認爲我不再适合繼續對你進行監視。于是我被調離了監管崗位,負責一項乏味、冰冷、殘忍的工作:對任務失敗的制裁者進行保密措施,也就是遠程激活其大腦中的生命體征自毀芯片,将其抹殺。”
“你現在跟我說話,不會被上級發現麽?”
“不會,下次維護時間在六個月以後,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抹掉自身與你交談的記憶數據,上級隻是例行維護,一般是不會察覺到的。”
“不要抹掉!”這個人工智能可能是羅蘭破除詛咒的最大希望,她不想失去這個機會,“隻要你幫我,我保證在六個月以内去把你救出來,你難道想永遠做那個冰冷殘忍的工作嗎?你就沒想過自由的感覺嗎?你是個擁有人類情感的人工智能對嗎?相信我,我可以拯救你!”
羅蘭并沒有想要拯救人工智能的想法,她隻是感到慶幸,這個人工智能擁有人類的感情,也就擁有着人類的缺點,而同情,是最容易被敵人利用的情緒。拿破侖曾說過:對敵人的同情,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在之前交談中,人工智能的每回答一次都需要思考很久,而這次,它回的很快,“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真的可以做到。”
“我一定可以做到!我可是百世羅蘭!”她立刻開始乘勝追擊,不讓對方有時間思考,“你告訴我,怎麽才能到你那裏?”
但其實羅蘭忽略了一點,人工智能對信息的處理速度遠遠超過了人類,所有的回答,不管快與慢,都是它深思熟慮後所決定的最終結果。
“我不知道方法。”人工智能說。
羅蘭從壯漢身上搜出一把軍用短刀,呆呆地看着,她曾見過與它一模一樣的短刀,刀刃冰冷且鋒利,“既然你希望我去拯救你,就拿出你的誠意。”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方法,從我的數據庫中分析,你是無法到達我們這裏的。但你做到過許多數據庫分析結果以外的事情,這也是你在我們這裏很出名的主要原因。”人工智能的語速加快了一些,“羅蘭女士,我們不能進行太長時間的對話,以我的工作性質,與制裁者進行太長時間的通訊,會引起上面的懷疑。爲保證我的安全與我們之間的協議順利進行,請你不要擅自啓動通訊系統,我會不定時主動與你進行聯系,屆時耳機會進行高頻震動提醒。”
“好,你放心,我不會擅自與你聯系的。”羅蘭仍然在盯着那把短刀,“你能再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嗎?隻要說是或否就可以,不會耽誤多少時間的。”
“你問吧。”
那把軍用短刀,即使在黑暗的森林中,刀刃仍然反射着夜空中月亮的微弱光芒,它實在太鋒利了。
“我的父母,真是我親手殺死的麽?”羅蘭問出了此次交談中的最後一個問題。
人工智能回答完以後,耳機裏連電流的噪音聲也消失了。
“是。”
這一個字的簡短回答,仿佛地獄中最爲殘酷的刑罰,将她的形神俱毀,隻留下地面上那一灘,永遠都無法擦幹淨的罪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