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馬路上,兩人對立,相顧無言。
歐克塞亞說出那句話之後立刻便後悔了,他感覺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羅蘭先生。”
尴尬氣氛中,公館裏面走出一個人,是華生身邊的高階法師明克斯。
他來到大門口,向羅蘭點頭緻意,道:“老師已經知道你來了,還請随我入内。”
“好。”羅蘭向歐克塞亞擺了擺手,随後便跟着明克斯進入了裏面。
“這家夥來找老師幹什麽呀?不對,現在都在傳揚,老師即将出任東萊納王國的法師塔塔主,他是來拜會老師,提前走動一下?
這人未免也太離譜,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們學派上面。”
歐克塞亞想了想,連忙施展「風訊術」:“加洛,你猜猜我剛才看到了誰?”
……
歐托多克斯公館的地盤比賽裏斯公館大了不少,羅蘭一路跟着明克斯往裏走,發覺往來這裏的人也比自己學派多,真正做到了聚衆交流,探讨奧術。
不時可以看到,往來這裏的法師們或單獨在樹蔭之下思考,或三五成群,讨論着什麽。
這讓他有一種回到大學校園的親切之感,也意識到了自己學派和這個老牌學派之間現存的最大差距。
那并不是說組織資源或者資金利用度之類的外在條件,賽裏斯學派的正式成員現在人少,平均下來人均資源也不弱。
關鍵的還是人。
志同道合的精神賽裏斯人。
領悟之中,明克斯帶他來到了這邊主樓上面的一間會客室,推開門走了進去。
“老師,羅蘭先生到了。”
羅蘭跟着走了進去,發現這裏是一個亂糟糟的地方,原本用來會客的房間桌椅淩亂,好些茶杯,盤碟被擺在上面,如同被頑童搗亂。
但在這同時,一道道巴掌大小的符文亮了起來,宛如星辰漂浮在它們上空。
這些符文之中仿佛蘊含着無盡瑪那的奧秘,散發出的幽光是純粹無比的魔法靈光,一縷縷的,絲線分明,有種直透人心的力量。
華生大法師就坐在這些淩亂的桌子和符文面前,托腮沉思,腦袋上亂糟糟的頭發也仿佛一根根的彎成了問号。
羅蘭:“?”
他一眼就看出,那些符文是歐托多克斯學派所崇奉的精靈符文之中的一種。
精靈的文字是亞特萊茵的魔法起源之一,也是現代奧術所承認的始祖。
“這好像是第三王朝,貝圖拉派系的精靈符文。”
“啊,羅蘭你來了呀,随便坐吧。”
華生大法師瞥了他一眼,随口說道。
“抱歉,羅蘭先生,這裏有些亂,老師他正在思考精靈符文與祈願術的關系,你是否需要喝點兒什麽?”
明克斯招呼羅蘭道。
“不必了。”羅蘭笑了笑,旋即卻是重新把注意力投在那些精靈符文上面。
察覺到羅蘭的目光,華生大法師對他道:“亞特萊茵絕大部分的魔法力量都是借助精靈族的文字改造符文而成,所以我一直都在思考,是否應該從這裏尋找最初的魔法本源。
但是衆所周知,當時的人類先賢爲了貪圖方便,引進了太多精靈族的東西,反而有礙自身的物種特性。
魔法帝國發迹之後,又與惡龍勾結,大量引進龍族的語言特性。”
“這個問題,我的老師也曾和我讨論過。”羅蘭微微點頭道。
先賢的事情,因爲爲尊者諱的緣故,不太好明着說。
但亞特萊茵的先賢們,确實幹了一些不怎麽明智的事情。
那可真是,前人欠債,後人償還。
這一還就是好幾千年啊!
關鍵就在魔法帝國時期,一些人類法師急于去精靈化,摒棄掉了很多優良和有益的東西,反把不易察覺的缺陷保留下來。
這是一種結構性的劣化和失衡。
長此以往,便形成了現代的亞特萊茵文字和亞特萊茵語言。
後者倒還好說,畢竟亞特萊茵人自己經常使用這種東西,習慣之後再次改良,發展變化的速度也快。
而前者,幾乎就是保留了幾千年前魔法時代的模樣。
從曆史文化的厚度來說,魔法世界遠勝于前世藍星,但有時候,它也并不見得是個優勢,反而成爲了劣勢。
這種亂糟糟的改動,幾乎把傳統魔法破壞了一個遍。
華生大法師現在所做的研究,也有一些正本清源的意思,他想要理清楚這種發展的脈絡,從而構建出一套适合人類所用的語言。
“确切來說,我所做的主要研究并不在于語言學本身,而是語言學的應用。
尤其是9級法術「祈願術」。
之前你的賽裏斯語給了我很大啓發,讓我看到了幾分改良的希望,我也不求把整個魔法語言都改造過來,隻要能夠把精靈族的文字和語言應用到這裏就行了。”
華生大法師對羅蘭說道。
明克斯補充道:“老師的意思是,回溯精靈語到亞特萊茵語的演變之路,既要保足精靈的優勢,也要符合人類自身的物種特性。”
羅蘭道:“爲什麽一定要抱殘守缺呢?閣下或許可以考慮,改用賽裏斯語來做這種事情。”
這話一出,華生大法師和明克斯都忍不住看向他,神色莫名。
“你這家夥……該說你是自信還是狂妄呢?
你自己靈機一動搗鼓出來的語言,就想妄圖代替整個魔法體系!
如果你是我的學生,現在已經被我趕出去了。”
華生大法師額頭青筋暴漲,但看得出,他是真的有在忍耐自己的暴脾氣。
竟然隻是吐槽了羅蘭一下,沒有當場發飙。
羅蘭尴尬一笑,這才意識到,在自己看來,賽裏斯語是有着幾千年曆史的古老語言,背後還有一個輝煌文明做底蘊支撐。
而在這些人看來,卻隻是自己靈感閃光的天才傑作。
論到可靠性,那是遠遠不如精靈族的語言呀。
甚至于,生理結構和種族特性都與人類大相徑庭的龍語,說不定都更好。
“哈哈哈哈,開個玩笑而已,不過大法師閣下之前就已經做出了改良,相信也體會到了這種語言在祈願術這一領域的優勢。”
“那是因爲我在這方面已經研究足有10年之久了!你的賽裏斯語隻是做了一些結構性的支撐,幫助我解決了幾個難題而已!”華生大法師嗤笑一聲,道。
“話說回來,你的「夢想術」還算是有幾分創意。
但在夢裏祈願,可不是什麽獨特的想法,早幾千年前就已經有古人這樣試過了,隻是你的應用确實也有幾分可取之處,還不算是個垃圾。”
羅蘭聽了無語。
你這小老頭,誇人都誇得這麽别扭,你會說話嗎你?
殊不知,在旁邊聽着的明克斯卻是大爲震撼。
老師沒有拍桌子罵人,反常。
老師用正常的語氣跟這些後輩法師交流,更加反常。
老師竟然誇人了?超級反常!
有沒有搞錯,這是别人家的學生,不是自己學派的呀!
兩人讨論起奧術,充分交換了一番自己對「祈願術」的理解。
至于索要名單的事情,讨論得差不多的時候,羅蘭順嘴提了一聲,華生大法師也就痛快告訴了他。
這種東西對于别人來說屬于機密,但華生大法師顯然沒有打算藏着掖着。
但在羅蘭把它默默記下的時候,華生大法師突然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羅蘭老老實實道:“我打算看看去那裏的人有沒有願意加入賽裏斯學派的,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旁邊聽着的明克斯頓時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真誠永遠都是必殺技。
搭配足夠的身份,地位和實力,那就更加必殺了。
這個理由很好很強大,他一時之間竟然都沒法吐槽。
“你怎麽也搞這一套?閑着沒事幹,多研究奧術,隻有奧術水平才是奧術師成就自我的根本,别一天天的淨搗鼓些沒用的東西!”
華生大法師皺眉,實在忍不住道。
“您這話在理,但我不聽。”
羅蘭笑着說道。
華生大法師頓時語結。
對于羅蘭這樣的人,他也頗有一些無可奈何的感覺,連說教都不知道怎麽樣說教去。
如果羅蘭是他的學生,成就再大,那也還是學生。
而如果羅蘭沒有現在這樣的成就和奧術界的地位,不是學生也照樣可以說教。
“算了,還是說說看,你之前應付征詢的時候談到過的那件事情吧,你真的覺得,我們這次去萊納王國,能夠做出點什麽正經事業來?”
羅蘭聞言有些意外:“大法師閣下,您這麽說……難道并不看好委員會的計劃?”
“怎麽可能?亞特萊茵的實力這麽強,謀劃必定成功。
但我們去那裏幹的是什麽,你又不是不清楚。”
華生大法師略顯煩躁的撥弄了一下原本就亂糟糟的頭發,滿臉不爽道。
“說白了,所謂改造,就是從根本上擊垮和降服萊納王國的民族與文化。
這是後殖民時代,經濟控制之外的輔助手段。
我本來并沒有什麽道德上的潔癖,但總感覺,這種事情幹起來特别沒有意思,還不如幹脆度假旅遊。”
“原來您竟然是這麽想的。”
羅蘭笑歎一聲,旋即卻是也陷入了沉思。
“您是一位正直而善良的法師,并不屑于成爲殖民統治者,奴役萊納王國的人民。”
“并不是這樣,我始終隻是保持守序中立而已,我更大的興趣還是在于探索這個天地自然的秘密,追尋成爲傳奇法師的辦法。
聽說萊納王國那裏雖然是低魔世界,但卻曾經有過提尼亞拉這樣的世界樹,也曾有過黑龍王朝與精靈王朝的統治,好些古代遺迹都是有考古價值的。”
華生大法師告訴了他自己的打算。
“除此之外,就是提尼亞拉的去向其成迷,它所庇護的那個部族也不知道把那種子種出,重新複活了沒有。
那是一棵已經成長到了神靈級别的世界樹,如果不是遭遇幾位傳奇強者的圍攻,是不會輕易落到這種地步的。”
羅蘭道:“神靈和傳奇的事情誰說得清呢?我倒是對世俗界的情況更加感興趣。”
“你所謂的感興趣,其實是想要在那裏建立賽裏斯學派的根基,赢取更大的影響力吧。”華生大法師立刻就點出了關鍵。
“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您。”羅蘭笑了,坦言道,“委員會下放那樣的權力給我們,允許我們對他們的民族文化乃至于整個社會都進行改造,這不就是實踐我們符文法師力量最好的試驗場嗎?”
“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說法。”華生大法師道,“符文法師的力量什麽時候跟這些相關了?”
“您可以把它理解成爲我個人的觀點,又或者,縮小來說,是語言學家的力量。”羅蘭道。
“語言學家也沒有這樣的力量。”華生大法師道。
“那作爲一名法師,既是奧術師,又是語言學家呢?”羅蘭笑了笑,說道。
“嗯?”華生大法師微怔。
明克斯法師同樣微怔,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奧術之語言學家嗎?”
羅蘭道:“很多人,包括我們自己,往往都容易忽略文科的力量,但仔細想想,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常見的教育模式,從小學的通識學院開始,最常見的科目是什麽?
它可能是某種閱讀理解,可能是某些通識教育,也有可能是包含了文法,寫作,演講,鑒賞等各種實踐在内的課程。
但歸根結底,都是本國的語言和文字,一般來說,可以把它稱之爲語文課。”
他說到這裏,特别用亞特萊茵語,精靈語等不同的語言翻譯了一遍,用于表達語文課這樣的意思。
中文語境下的語文課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現象,課本通常采取一些精心摘錄的文章教導小學生。
而在古代,則是從背誦聖人文章,學習切韻,寫字開始。
古代沒有語文這個詞,直至葉聖陶先生提出将“國語”和“國文”合二爲一,改稱“語文”,這才有了新時代裏,中小學母語課程的通用名稱。
本質上,蒙學童子的學業也大同小異。
它可能表現爲八股文,可能表現爲詩詞歌賦,也可以是其他的東西。
都是爲了培養,能夠識文斷字的本國公民而設置。
相比之下,作爲理科基礎的數學,反而是古代沒有的課程。
這一文一理構成了新時代裏小學最重要的兩門主課程,在羅蘭看來,這樣的實踐經驗完全可以運用到将來要去的萊納王國,甚至亞特萊茵本土。
“聽起來有些道理,語言的教育,本質上是以國别和民族的區别爲根本,如果全世界都是同一個帝國所統治,那麽它的語文課理應完全相同,而如果是不同的王國所統治,每個王國都有各自王國的語文。
具體到魔法世界的社會,可能會略微複雜一些,當中還有可能包含了不同物種不同民族的劃分。
但本質都是相同的,隻是落實在具體層面的妥協而已。
比如說,物種常識教學以及當地土語……”
華生大法師神色一正,說道。
“這次我們奉命去那裏,本質上就是代替亞特萊茵接收和掌管殖民地。
我們就是後殖民時代的‘總督’!
不要說這樣的課程了,就是他們的王國法律或者其他的東西,都能進行嘗試。
你的想法我已經了解,到時候就如你自己所願,親自嘗試一下吧。
我記得之前,那裏已經有過賽裏斯語的試行教育,也正好可以檢驗一下成果。”
……
正當羅蘭和華生大法師談論着的時候,門外不遠處,前來這邊查看情況的加洛和歐克塞亞在那裏靜靜的聽着。
房門并沒有關,所以兩人的交談聲很輕易的傳了出來,落入他們耳中。
從一開始羅蘭,直接向華生大法師索要名單的時候,加洛就忍不住皺眉。
他在羅蘭坦白自己目的之前,就已經猜中了。
果不其然,是想要去往那裏發展賽裏斯學派。
當華生大法時坦言他對去那裏當太上皇(翻譯)并沒有什麽興趣,隻想考古或者尋找提尼亞拉的蹤迹時,眉頭就皺得更加厲害了。
而當兩人談到,作爲語言學家應該要怎麽具體去執行奧術委員會的使命的時候,更是冷哼一聲。
“看來那就是他到萊納王國之後,将要落實的具體方針了。
羅蘭是個聰明人,已經領悟到了亞特萊茵之所以想歸還萊納王國治權,并且賦予他們晉升中魔的資格,就是想要進行一些産業轉移,以及緩和國内外的矛盾。
現今的時代,亞特萊茵本土的法師教育愈發興盛,産生了越來越多學徒生和低階法師,但法師塔的數量總是有限的,它不可能比得上知識傳播和法師數量增加的速度。
過去還可以靠各大研究機構和商業公司來容納,之後則是冒險界的野法師,繼續進行下去,怕是就連山賊盜匪之流的團夥,也能引到一些落魄法師加盟了。
去往萊納王國,可以極大舒緩這種壓力。
而且,在這個過程當中,把萊納王國培養起來,将來也有機會送進深淵戰場或者其他異世界的戰場,繼續對下一個殖民地進行武力征服。
如果将來遇到和亞特萊茵同等級的高魔文明之間的對峙,這樣成長起來的中魔世界也将會是一個優良的消耗品,可以消耗掉對方不少底蘊……
在這個過程當中還有之前,他完全可以施展抱負,展現賽裏斯語優越性。
它所展現出來的特質,也将會是受到國内關注和認同的理由。
畢竟,能夠讓萊納王國那樣的地方都崛起,完全足以證明這種語言本身擁有極大的優越性……”
歐克塞亞看向加洛,分析起來。
“這一次,我們的任務确實頗爲複雜啊。”
加洛道:“确實如此。在委員會的設計當中,能夠去往那裏的都是本土的精英,我們必須趕在羅蘭之前确認那些人的心意。
不過這一次,符文學派去往那裏的人當中,以我們歐托多克斯學派的成員居多。
我們天然就在這方面有所優勢,他是争不過我們的。”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加洛自信無比。
因爲這的确就是一個事實。
作爲老牌學派,如果連這樣的基礎優勢都沒有,那也不會成爲官方承認的主流。
……
不久之後,羅蘭告别華生大法師,離開了歐托多克斯公館。
他開始按照名字查閱他們的信息,結果卻是意外得知,符文學派專業出身的同行法師,基本上都是歐托多克斯學派的人員。
像列伊這樣的法師,并不是沒有,可是很少在第一批加入。
“其實這一次,如果不是加入了賽裏斯學派,我也不會貿然就過去。
甚至于,羅蘭你自己……
如果不是爲了創立學派的基業,你會去嗎?”
《符文》編輯部中,列伊幫忙分析了一下。
羅蘭聽了,竟然有些無言以對。
不過還好,除了符文學派本身之外,還是頗有一些其他學派的法師的。
像列伊本身,就是魔法學派出身。
之前的帕諾,布諾,皮米勒等人,一個個的,也是兼修其他學派出身。
這些都是可以拉攏過來的對象,同樣也能在各自領域出成果。
正當這時,萊納王國,一處王都所在城市的學校中。
疊戈·卡佩爾氣喘籲籲的和幾名小夥伴趕到教室,正在懊惱于之前半路貪玩,一時沒來得及注意到時間,卻突然發現,周圍的情況有些不對勁。
“這裏怎麽這麽多人?”
除了原本的學生之外,好些市民模樣的成年人也來了。
在萊納王國這樣的地方,能夠讀書識字的多少也是富裕甚至貴族的階層。
他們消息靈通,聚集在這裏,一定是有什麽大事發生。
結果那些人看到趕來的疊戈等人,都自動讓開路,然後重新聚集。
窗台邊,走廊裏,教室門口,教室内,大家神情嚴肅,靜默站立。
講台上的老師看了看面懷不安的疊戈等人,出人意料的沒有發火訓斥,而是歎了一口氣,對他們道:“這是我要教你們萊納語的最後一課了,快坐下,好好的聽完吧。”
最後幾段的場景,模仿的是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後一課》,在這裏隻是爲了創作需要才選定它,特此說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