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二樓,會議室中。
一張寬大的深色檀木大桌立在房間正中央,大桌兩旁,高背座椅上,各位法師安坐,擁有着正式編輯名位的列伊,維克托,安娜,懷恩,鮑勃幾人齊聚,連同着羅蘭,還有另外兩名臨時抽調過來的特約專家共同組成了這次審核的陣容。
他們不是職級達到了高階法師(副教授),就是擁有着專家的名銜,而且各自都曾擁有着和這次會議主題相關的奧術背景。
除了這些入座的人之外,會議室中還有幾名助理模樣的人在旁邊的席位上旁聽。
一根根顔色各異的神奇羽毛筆漂浮在會議桌上面,如同魔法的精靈在魔法紙上面嬉戲着。
羅蘭如期來到這裏,在列伊身邊的空位坐下,接着便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端着個陶瓷大杯走了進來。
他身上穿着日常家居的絲綢衣裳,頭發亂糟糟的,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
“主編大人!”
看見這個中年男子,衆人卻是起身,表示出了應有的尊重。
“大家都坐,都坐!”
這位是編輯部的負責人,傑尼恩法師。
他的目光投向了羅蘭,略帶尴尬的幹咳了一聲,道:“這位是……”
列伊無奈道:“先生,這是最近新來的特約專家,羅蘭先生,已經正式加盟我們編輯組。
羅蘭先生是賽裏斯語的發明,獲得過去年的晨星獎。”
“原來如此,我聽說過你,好像确實有那麽一回事。”
傑尼恩恍然大悟。
這個人已經好些日子沒有來上班了,作爲編輯組的主編,竟然都不知道手底下具體有些什麽人,也沒有出席之前歡迎羅蘭的場合。
羅蘭隐約聽說,這位是來自霍米爾學派的法師。
霍米爾學派學派的人大多沉迷于虛拟世界無法自拔,屬于比較宅的奧術流派。
但實際上,傳統的法師何嘗又不是一群窩在自己實驗室裏,沉迷各種實驗和數據的魔法狂人形象?更有古代巫師離群索居的傳說,整天躲在林中小屋,熬煮不知什麽奇奇怪怪的湯藥,與傀儡娃娃,骨頭架子等物爲伍。
不是所有人都對羅蘭這樣的奧術新星感興趣的。
不過,這樣的性格都能當上領導,充分證明了亞特萊茵的體制的确是學優則仕。
好在這位傑尼恩大人雖然不喜人情世故,辦起事來卻還算利落,坐下之後,即刻便主持會議,直接進入了議題。
“我們先來看看這篇過了初審的文章,《一種新型魔法文字的發明》……”
助理們輕吟咒語,利用「投屏術」隔空把屏幕投送到了編輯和專家們面前,上面呈現出的正是議題所談及的文章。
也有個别法師,比如說安娜,選擇的是複制好的實體文件,放在茶邊旁翻閱起來。
這些都是月初就已經投稿的文章,除了負責它的初審編輯之外,其他人也因着交叉審核的規則有所涉略,大體上有個了解。
維克托道:“我先來說說,這應該是精靈族第二王朝時期,依仿那種被稱之爲‘月光魔符’的精靈文符文制造出來的文字,作者也已經說明有諸多引用的地方。
這樣的奧術成果缺乏獨創性,充其量隻是一種改良成果,理應發回修改……”
“我也覺得應該如此。”
衆人附議。
會議順利進行着。
羅蘭以旁聽爲主,幾乎沒有怎麽發言。
衆人也知他初來乍到,并沒有過多詢問他的意見。
現在讨論的,以上一旬的投稿爲主,《符文》的過稿率并不高,大量并不符合要求的,初審階段就已經直接拒稿了。
一直到了新一篇論文,衆人才把目光投向他。
那正是加洛的投稿。
“我們再看看這一篇,《一種新型賽裏斯文字書體及其魔法意義》……”
醜書之說,是私下裏的非正式稱呼。
實際上,加洛等人是把它作爲一種新型的賽裏斯書法來看待。
他打散了賽裏斯文字的固有結構,通過一種想當然的方式,結合亞特萊茵文等字母文字特征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造。
至于這種改造的效果如何,那就見仁見智了。
而這也是争議的來源。
“羅蘭先生,你是賽裏斯學派的創始人,這篇文章乃是基于你的奧術成果而創作,伱來說說看。”
傑尼恩點名道。
“在談及這篇文章之前,我想先問問大家,什麽是書法?
更加具體來說,是各種文字的書體,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被判斷爲書法的藝術?”
羅蘭并沒有着急表明自己的觀點,而是抛出了問題。
“這個我倒是略有所知,書法的來源應該與文字同樣古老。”
書法愛好者列伊頗感興趣的參與了這個話題。
有了這個同學派的捧哏引出“古老”的話題,羅蘭欣然道:“廣義上的語言,其實是包括音聲與文字的。”
其他人靜靜聽着他們讨論,若有所思。
“因爲聲音不能傳于異地,留于異時,隻靠口耳相傳難免失真,所以才會有文字的産生。
文字者,意與聲之迹也,确切的來說,就是音聲與意義在這塵世間的形迹留存。
因爲以普通生物的生理結構,視覺處理的信息量占據了各種感官的絕大部分,而其中和思維活動息息相關的,自然就要數眼睛所看到的畫面。
文字的存在,是爲了解決信息傳遞和思維能力的問題,它就是視覺傳達的一種體現。”
列伊贊同道:“确實如此,古老的先民在石頭或者牆壁上刻繪,也有一些符号出現在陶器或者樹皮上。
這些東西,絕大部分都沒有留存下來,所以古代的文明經曆了漫長的發展時期,都沒有積累下什麽遺産,但到了部落時期,逐漸誕生出象形文字或者圖畫文字,有了基于新載體的表達方式,文字便逐漸衍生出來。
羅蘭先生在正式提出書法概念的《論賽裏斯文字的書體變化以及書法的藝術》一文當中便曾經提出過,這些東西和文字的載體息息相關,本質上是一種客觀之物。
我想,既然它是一種客觀之物,那書法藝術的判斷,應該也是有客觀标準的。”
羅蘭笑言道:“沒錯,其實亞特萊茵在這方面也有一些公認的說法,比如說最基本的一條,印刷體不算書法藝術,它充其量隻是作爲一種字體格式而存在。”
衆人不由得點頭,表示認同。
羅蘭繼續道:“除此之外,藝術的本質應該是以美爲主的,并不排除一些另類的藝術,可能會去逐醜,但絕大部分正常的藝術都是以美爲準。
好比說,某個死靈法師推出一堆腐爛屍體擺出的造型,硬說這就是前衛藝術,再找群死亡女妖擺着僵屍臉,跟被欠了幾百萬金币那樣飄來飄去,大家願意接受嗎?”
“那必不能!”
“誰敢按着我的頭污染我的眼,我會用法杖狠狠還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藝術的标準應該是有益于生物,有益于族群,有益于繁衍和生存發展的客觀規律!至少健康的主流藝術應該是這樣的。”
衆人紛紛應和。
“賽裏斯語的書法之美,重在結構,由形生意,本質上是一種符号映射意義的過程,其實也是語言學的一大重要環節。
隻不過,語言學的構建和發展過程以字母文字爲主,缺乏了對賽裏斯語言的解讀,這個隻能在我賽裏斯學派興起之後另行解構了。
言歸正傳,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那就是賽裏斯書法要如何才能體現出美感,又或者說,怎樣的書法才配稱得上是賽裏斯書法?
我認爲,要從以下幾點來剖析。
第一點,當然是結構之美。
賽裏斯文字是注重整體結構的,有人稱之爲方塊字,我覺得恰如其分。
所有的賽裏斯文字,都可以在一種‘田字格’裏面書寫,我建議書法的初學者考慮一下運用這種方框作爲輔助的工具,或許還能加上斜線,形成‘米字格’。”
聽着羅蘭提起這事,列伊心中微動,連忙掏出一個随身攜帶的小本本,把它記了下來。
“第二點,是線條之美,又或者說筆畫之美。
賽裏斯文字是線條構成的,它和楔形文字或者其他的象形文字最大的不同,就是經曆了甲金篆的重大變化,其中尤以金文至篆體的變化爲重。”
秦篆的一大貢獻,就是把線條給規範化了。
标準篆書體的體式是排列整齊,行筆圓轉,線條勻淨而長,呈現出莊嚴美麗的風格。
相比起來,甲骨文和金文,其實都是還很不規範的,好些字醜萌醜萌,寫起來如同初學蒙童。
前世藍星的現代,有一些人對此進行了規範化的處理,制作出能夠在電腦上顯示的甲骨文字體等等,線條上優美了很多。
但這一點的規範,和之前提及的印刷體之流沖突了。
書法其實就是在這種矛盾之中體現獨特魅力的藝術。
羅蘭繼續道:“第三點,章法之美!
這可以解釋成爲書法作品的布局,字與字、行與行之間呼應、照顧等關系的方法。
書法作品是一個整體,一幅字就和一幅畫類似,講究主次有序,均變節奏,大小疏密,曲直圓缺,開合從順等等。”
衆人聽得懵然,但卻本能的意識到,這是賽裏斯學派的精華知識。
列伊則是聽得如癡如醉。
雖然遠遠沒有達到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地步,但本身就作爲書法愛好者的他,頭一回真正看到了藝術的殿堂在自己面前開啓。
“我本以爲,搞一些斜體花體,镂空字體之類的就算得上是藝術了,現在才知,真正的書法在賽裏斯學派!”
傑尼恩也由衷的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那麽你的意思是,這種‘生草’稱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書法?”
羅蘭很明白的告訴他道:“确實稱不上。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覺得他字寫得太醜了,應該予以拒稿,或者進行大修。”
列伊大贊道:“有道理,談論書法的文章,結果卻連字都寫得醜,這也太沒有說服力了。”
維克托忍不住問道:“既然這樣,你當時爲什麽還要給它通過初審?”
羅蘭看了他一眼,道:“當然是爲了鼓勵賽裏斯學派的相關論文啊,我作爲賽裏斯學派的創始人,看到這一類的文章頗感親切,挑來挑去找優點,也算是以資鼓勵吧。
我羅蘭一片公心,這可全是爲了學派的發展呢。
但遺憾的是,奧術水準不夠的文章,還是隻能忍痛拒絕掉,如果這篇文章的作者仍然還想通過的話,我倒是願意付出一些個人時間指導修改。”
會議室一角,書記官所操控的神奇羽毛筆沙沙書寫着。
這種神奇的煉金道具已經運用上了最新的編碼成果,能夠以每分鍾400字左右的速度書寫賽裏斯文字,折算成爲其他語言也是對應的筆畫量。
它忠實無比的把衆人交談的話語記錄下來,取代昂貴的攝影設備記錄,作爲終身負責制的依據。
如果将來出了任何與論文審核相關的問題,都可以倒查過來,精确還原編輯組任何一人的表态。
結果,羅蘭給出的是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
在場的所有人聽了,都是一副“他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的反應。
列伊一拍腦袋,也是恍然大悟。
原來羅蘭真實的目的是拒掉這篇文章,在它得以順利問世之前解決掉!
我就說嘛,怎麽可能來到了《符文》編輯部,還是叫别人亂來呢?
想想看,歐斯字母音标方案的誕生給賽裏斯拼音方案造成了多少麻煩,就明白了。
亞特萊茵方言盛行,各種各樣的音标方案都能得到一群人的支持,長此以往,是會損壞拼音方案的推行根基的。
列伊也不想看到,在書法界還要出現這麽一些亂七八糟的奇形怪狀。
“好了,羅蘭先生的意見是……醜拒?
大家支持還是反對?”
霍米爾學派出身的傑尼恩總結道。
“支持!”
“支持!”
“支持!”
接連幾個人都支持,其中态度最爲堅定的,當然是開始成爲精神賽裏斯人的列伊。
他所選定的主攻領域是賽裏斯書法,感覺羅蘭算是把話說到他心坎上去了。
那篇文章的奧術水準,他一時半會也沒有看出來到底高還是低,但字未免也太醜了。
回去練吧你!
“反對!我反對!”
突然,維克托不滿的叫嚷起來。
安娜則是遲疑了一會兒,也表示了反對。
“你們爲什麽反對?”傑尼恩問道。
羅蘭和列伊把目光投向他們,然後對視了一眼。
此前羅蘭收到情報,獲知《符文》編輯部當中,可能存在着歐托多克斯學派的成員。
這既是一種奧術身份,也是一種精神信仰。
是否支持歐托多克斯學派,全看他自身利益的維系以及奧術上面的取向。
雖然羅蘭也并不覺得,這個學派的人士能有多少死忠分子,但那麽大的官方顯學,隻要有那麽個百分之一二堅守,就會形成非常強大的力量。
果然,在傑尼恩詢問之後,維克托就迫不及待道:“之前羅蘭先生不是說要有客觀的判斷标準嗎,爲什麽還要以字醜爲由來拒絕?
照我看來,這是一種風格,一種特色!
我們應該秉持多元化的審美理念,包容這些具有探索意義的書法藝術!”
“哦,你覺得這是具有探索意義的書法藝術?”羅蘭不禁笑了。
“那……那當然!”維克托道。
“那敢問閣下,發表過什麽作品,創造過什麽成果?你在符文學領域的成就是否跟書法這個領域有關?”羅蘭連續發出幾個靈魂拷問。
維克托頓時啞了火。
奧術界的事情,可不是嚷嚷一些政治正确的話語就能吵赢的呀!
就憑羅蘭的狂草施術法,這麽一種賽裏斯書法衍生出來的魔法化成果,也足以讓他在這個領域擁有權威的話語權。
除非維克托也在同一領域擁有相似甚至更好的成果,否則都無法辯倒他。
安娜溫言道:“羅蘭先生,我想維克托先生的意思應該是,美醜的判斷有一些主觀因素在裏面的,說不定在有些人的眼中,這種字也挺不錯的呢?”
羅蘭和顔悅色道:“您的見解值得贊同,美醜的判斷标準,除了客觀之外,也的确脫離不了主觀的因素。
甚至有很多人認爲,藝術本來就該是主觀占據主導地位的東西。
對于這一點,我不置可否,也不打算用什麽大道理來說說明,就在這裏小小的賣弄一下,請諸位以自己的主觀印象看看。”
說到這裏,他暫停下來,吩咐了一聲:“筆來。”
助理喬格連忙送上早已準備好的紙筆。
羅蘭在簡易的硯台上面蘸了蘸墨水,當場龍飛鳳舞,書寫起來。
賽裏斯書法源遠流長,從古至今發展過來,有着諸多影響深遠的名家。
如果按後世的觀點,可以籠統劃分爲北碑南帖,風格上則是雄強,雅逸等等。
從勢,韻,法,意,風不同層面,又有不同的派系劃分。
這些是南北地域和時代發展所造就的獨特現象。
相比于這個世界的曆史文化,它簡直就是外星球的東西,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二王,顔、柳、歐、趙等曆史名人,他一時之間是不好照搬過來,還需《賽裏斯演義》跟進才能推出。
但對于草書本身的流派特征,羅蘭還能說上一些,當場就把草隸,章草,今草等不同曆史時期所出現的草書展現了出來。
這些是他在之前的文章之中就已經表現過的風格,但陡而之間,張旭、懷素的颠狂醉态,将草書表現形式推向極緻。
有道是“張颠素狂”,這是傳統派中,把草書推向了極緻的兩個人。
羅蘭也不敢說自己模仿得能有當中幾分韻味,但作爲前世的業餘愛好者,多多少少還是有過些許研究的。
隻是稍稍展露出來,就叫這個世界的人明白了,什麽叫做瘦勁,飛動,什麽叫做狂放,不羁。
有些事情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的,單獨隻看加洛的“生草”,好像還真有幾分道理。
他選擇攻取的方向是草書一脈,這其實是一種很聰明的做法,因爲對于書法的不同門類而言,草書原本就是走急就路線的書法,這不僅僅有施法輔助方面的實用性,連抄書都能更快幾分!
由此而造就的字迹潦草等後果,還能以草書原本就是這樣來掩蓋。
但羅蘭用事實讓他們明白了,美醜之間的判斷并沒有那麽簡單。
不是所有的醜都能夠拿藝術來做幌子的,有些潦草和另外一些潦草也是截然不同的。
加洛匆匆生造出來的所謂書法,對比之下,就是完全沒有章法,胡編亂造的體系。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賽裏斯書法,沒有正确的源流來作對比,當中的一些理念可能還頗具迷惑性。
什麽率性任情,什麽随意發揮,什麽自由自在,什麽别具特色……
多元化的那一套,能把粗制濫造包裝起來。
隻要你不懂得欣賞,那就是眼光不夠。
結果,強烈對比之下,露出了根腳。
羅蘭的字,就好像一個長相平平,但卻還算略有點兒标志的小家碧玉。
普通愛好者的水平,當然也稱不上高明。
但在普通人的眼中,已經可以說得上是漂亮,有風格了。
突然有一天,在這陌生的異世界,大家剛剛看了加洛所炮制出來的一堆奇形怪狀的醜字,再看看這個長相平平的小家碧玉,更是感動得直想哭。
什麽叫天仙下凡,什麽叫絕世美顔啊!
這就是啊!
反過頭來再看加洛的……
醜拒,醜拒!
這一下,就連維克托和安娜也無話可說了。
“這……”
“差距好像是有點兒大!”
“書法是有原則和規律性的,違背了這些基本的規律性,的确是把路都給走歪了!”
看完之後,編輯組一緻決定,直接斃掉。
連羅蘭提議的大修都不必了,這違背了原理性的東西,根本就不成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