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趙維的心情很複雜。
既有驚詫,也有一絲欣喜。
大都一别,趙維從來沒想過與忽必烈還有再見的一天。
但是,如今的他已經不是七八年前的那個毛頭小子了,強忍着内心澎湃,做出不驚不喜之态,上前相迎。
“晚輩趙維,見過老爺子!”
元艦打頭的正是忽必烈,雖已七十三歲高齡卻風采依舊,如标槍一般伫立大元文武之前,不怒自威。
眼見迎上來行禮問候的趙維,忽必烈老眸一眯,也不急回話,就那麽靜靜的看着趙維。
足有數息之後,方飒然一笑,“行啦,别裝了!見到朕,心裏不平靜吧?”
一句話,趙維直接破功,身子一垮,擡頭苦臉,“我是大宋親王,您是大元皇帝,又是大廷廣衆的,留點面子行不?”
“哈哈哈哈!!”
忽必烈放聲大笑,中氣十足。
笑罵一句,“小兔崽子,還在朕面前擺起排場了?”
很是滿意趙維的反映,仿佛又回到了六七年前。安步下船,先是掃看新崖山勝景,面色依舊平靜。
天上飛的,海裏跑的,到底給老爺子怎麽的印象,卻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反正表面是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慌亂。
而且,忽必烈不但自己沒亂了分寸,還要提醒身後的一衆文武使臣,朗聲道:“都沉住氣,莫弱了我大元的體面!”
趙維聽罷,豎起大拇指,“牛!這份坦蕩,我一輩子也學不來。”
“呵!”忽必烈心情不錯,繼續掃看四方。眼見一個紫袍的老頭兒也不上前見禮,掉頭就跑,知道是回去報信兒的。
則對趙維又道:“朕也是頭回出使他國,你有經驗,且說說,是小子前邊帶路領朕去館驿歇息,還是在這等着?”
趙維就在忽必烈身邊站着,一點不像大宋的臣子,倒像忽必烈随行小輩。
撇嘴道:“還是等着吧!您這個級别,我接待不了,得官家自己來才對等嘛!”
忽必烈點頭,揮手叫阿丹遞上兩把交椅,與趙維一人一把,就這麽坐在碼頭上等。
期間,忽必烈也是坦蕩,“有不少話要問吧?趁着你們的官家還沒來,問吧!”
“得勒!”趙維一拍大腿,把交椅挪到忽必烈身邊,“我說老爺子,你膽兒夠大的啊,敢來我們大宋的地盤?”
忽必烈挑眉,“有何不敢?遞了國書的,就算是敵國,也不斬來使吧?這不是你們漢人的規矩嗎?”
趙維苦笑,“别人來肯定不斬來使,您來.不好說!”
“哦?”忽必烈,“怎麽不好說?”
趙維,“把您留在新崖山,這個誘惑太大了,我這麽仗義的人都動心了。”
“呵!”忽必烈大笑,“你不會!小輩之中,我最信你!”
趙維:“.”
趙維沒話了,說實話,來這個時空十來年了,能把他聊到詞窮的,除了張師父,隻有一個忽必烈。
而忽必烈那邊看着趙維憋悶甚是受用,“哈哈哈!怎麽不說了?”
“罷了,不逗你。”坦誠道,“你攥着我大元太子不殺也不放,對扶桑元軍不攻也不滅,不就是惦記着要回返中原嗎?”
“那朕還怕什麽?你也不想想,朕要是在你這裏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固然我大元必有動蕩。”
“可是.”
趙維皺眉,“可是什麽?”
隻見忽必烈似笑非笑,“可是中原的漢民百姓那可就遭殃喽!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我蒙人與漢人必同水火,得死多少人啊!”
趙維再次愣住,直勾勾的看着忽必烈。
良久,再豎拇指,蹦出三個字:“夠卑鄙!”
忽必烈聽罷,淡然一笑,“彼此彼此!”卻是沒再繼續話題。
而趙維也沒說話,他要趁機馬上消化這個變數。
畢竟,之前再多的預案,也預料不到忽必烈會親自出使。
這老爺子有點邪性的,他要幹什麽?
皇帝親自出使,古今便沒有先例。
而且,他親自來,和别的使臣來,能有什麽區别嗎?在趙維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因爲元朝現在很被動,不單單是真金在大宋手裏這一個點。
扶桑節節敗退的戰局,差距越來越大的武器裝備等等。
說句不好聽的,大宋可以随時把元朝趕出扶桑大陸,獨享疆域。
然後積蓄十來年,輕輕松松的打回中原去。到時,元朝獲勝的可能性依舊很渺茫。
所以,想用和談的方式來獲得喘息空間,除非付出極大的代價,足以讓大宋動心的代價。
而想借和談扭轉局勢,幾乎就沒有可能。
也就是說,不管是誰來談,都是來割肉的,也是來受辱的。
這種費力不讨好的差事,臣子都沒人願意接,更别說皇帝親自來看大宋的臉色了。
趙維就想不通,忽必烈到底要幹啥?他怎麽想的?難道他有翻盤的把握?
要是沒有,他會親自來冒這個險嗎?
越想越糊塗,越想越想不通。最終趙維不得不承認,姜還是老的辣,他不是忽必烈的對手!
在碼頭等了小半個時辰,趙昺引一衆大宋文武終于來到,接使之禮得以繼續。
不過,從大夥兒的眼神兒裏就看得出來,沒一個是自在的。
文天祥也好,趙昺也罷,包括陸秀夫、蘇劉義、楊亮節,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忽必烈來了!
禮典做罷,引元使入館。
路上的工夫,一衆大宋君臣終于有機會與趙維聚到一處。
趙昺瞪着眼珠子,“哦嚓!這老頭兒老大的膽子,要不抓了吧!?”
陸秀夫也道:“甯王可曾探聽出,他爲什麽來的?”
趙維,“和談,暫時别輕舉妄動,剛才他威脅我了!”
“.”
“.”
“.”
衆人無語,還帶威脅的呢?
“那現在怎麽辦?”
趙維,“走一步看一步。不管誰來,大宋也是占優的,不要自亂陣腳。”
大夥兒紛紛點頭,“那行吧,就勞煩甯王了!”
趙維一愣,“什麽叫勞煩我啊?這事兒不是禮部的嗎?”
那邊陸秀夫苦臉,“這老家夥不簡單,秀夫怕壞事,還是讓賢吧!”
趙昺連連點頭,“對對!皇叔與他打過交道,肯定沒問題,加油!”
趙維:“.”
趙維有點虛,還有點被抛棄的趕腳。
弱弱一句,“要不,請我老師出山吧?”
張簡之肯定沒問題!
大夥兒一想.
楊亮節道:“張相出馬一定是沒問題的。”
“可是,新舊之變過去才一年,現在就起用張相,恐怕百姓會有非議吧?”
“對對!”江钲接話,“張相現在年紀大了,還是少讓他老人家勞神的好。”
趙維一翻白眼,那麽想吐江钲一臉呢?
怕張簡之勞神?怕勞神,你們一家送一堆娃過去?張師父那現在幾十個弟子,可算過足了收徒的瘾。
趙維估計,這幫人是怕張師父回朝,那就沒空教他們各家的子弟了,耽誤了學業。
眼瞅就要到元使館驿,趙維也沒辦法,“那我就先盯着?要實在搞不定,必須讓張師父出馬!”
“好!”
“好!”
大夥兒異口同聲,如釋重負。
其實,對于這位頗有傳奇色彩的大元皇帝,衆人還是有點發怵的。
别看隔着大洋打仗,你不見我,我不見你的,沒感覺。
可是面對面之後,就忽必烈那個氣場,一般人真受不住,起碼得給大夥兒一個緩沖的時間。
忽必烈入住大宋館驿,這個消息朝廷還未公布,百姓們還未知曉。
而大宋這邊安頓好忽必烈,馬上就要回宮商議,包括怎麽公布,以什麽樣的方式公布。
獨留趙維在館驿支持。
而忽必烈對于趙維留下也是很滿意的,這小子他熟,而且有什麽要求趙維也可以馬上做主不用麻煩。
入住之後,提的第一個要求也不算過分。
“朕都來了,該把朕的太子帶過來了吧?”
對此,趙維想都沒想,“應該的。”
吩咐人去接真金和南哥兒。
“要不要也見一見蠻子台?”趙維多提了一個人,“這位爲了置真金于死地,可是沒少蹦跶。”
不想,忽必烈搖了搖頭,“蠻子台就算了,那是打輸了被你們抓來的,朕沒理由提這種要求。”
趙維不知道他是出于什麽動機不見蠻子台,不過既然忽必烈說了,那也無不可。
等真金和南哥兒一到,識趣的退出房間,讓人家祖孫三代好好叙叙舊。
至于真金和南哥兒,反應和趙維差不多,萬萬沒想到忽必烈會來此地。他們甚至都沒想到忽必烈會離開大都,親至扶桑。
進到堂前,一見真是忽必烈,父女二人齊刷刷的撲上前去,“不孝子真金,拜見父皇!”
“孫女給皇爺爺丢臉了!”
此時,趙維已經出去,并把門關上,堂中隻有他們三人。
忽必烈既不接禮數,也不怪罪這父女太不懂事,竟跑到宋地救命。
手掌一揮,“客套就免了,把你們到扶桑之後的所有詳細,速與朕道來!”
“尤其是兩次見趙維的點點滴滴,必要一字不落!”
真金與南哥兒對視一眼,不敢遲疑,便從新都一戰開始說起,包括那一仗是怎麽打的,怎麽被趙維俘虜。
這些雖然都向朝廷發過正式的奏報,但是多少有一些修飾。可是現在,卻是半點不敢與忽必烈隐瞞,和盤托出不敢保留。
當忽必烈聽到趙維給真金送别那一段,當從真金口中聽到趙維那段話,不能把仇恨留到下一代.
老爺子原本緊皺的眉頭,略有舒展,腦海中不由浮現出趙維在大都時與他說過的那些話。
“在我心裏,蒙漢之間沒有分别”
繼續聽真金和南哥兒講述,怎麽來的大宋,怎麽被蠻子台逼迫,怎麽做的手術,還有在試驗區見到的那些不可思議。
以及最後,趙維給真金的那件東西。
忽必烈足足聽了一天,天色漸暗,這才做罷,臉上也不見悲喜。
真金心中忐忑,“父皇,爲何突然來此?”
真金也想不通忽必烈爲什麽要冒這個險。不想此問一出,忽必烈久不見喜怒的臉上,微微有一絲異樣。
一閃而逝,最終還是耐心解釋道,“也不算突然。”
“其實,新都大敗之後,朕就生出渡洋之心,要親臨扶桑。”
“隻是剛到就聽聞你在這兒,順道來看看。”
不想和真金多說,“好了,天色不早,你久病新愈,早些歇息吧!”
真金點頭,告退而出。
南哥兒本想替父親和皇爺爺說幾句好話,卻也被忽必烈阻止,“不急,有什麽話過兩天再說。”
父女二人走後,忽必烈獨自在屋中沉吟片刻,叫阿丹入内,問道:“那小兔崽子還在嗎?”
阿丹點頭,“回陛下,還在館中候着。”
“呵!”忽必烈終見笑顔,“讓他進來。”
“諾!”
沒一會兒,阿丹領着趙維來見。
忽必烈也不廢話,“說說接下來要怎麽安排?”
趙維也不客氣,一天的時間,足以讓他完全消化。
大剌剌往忽必烈身邊一坐,“您是要聽正經的,還是不正經的?”
忽必烈一笑,“朕就喜歡聽你說不正經的。”
趙維,“那就有意思了,估計明天我們這邊會把大元皇帝親自來求和的消息昭告天下,這館驿門口肯定就熱鬧了。”
“到時,就按正常的和談流程來呗!我是我們這邊的主使,和您老談,咱們各擺條件,看能不能談攏。”
說到這兒,趙維撇嘴,“不過,您老多半占不着什麽便宜。局勢就這樣,都看見了,您老手裏的籌碼不多。”
“不多?”忽必烈笑了,“我籌碼可不少!”
趙維,“吹吧!咱爺倆知根知底的,就别來虛張聲勢那一套了吧?”
“嘿!”忽必烈吹胡子,“還不信?”
“阿丹!”
“奴婢在。”
“把清單給甯國侯過目。”
說着話,阿丹自懷中掏出一份清單,遞給趙維。
“這是甯國侯出大都之時,燒毀的官員府邸,東宮樓閣,以及北兵馬司等官造财産損失。”
“以及右丞阿合馬、左丞郝祯、樞密張易等二十幾位重臣,殃及殒命對我朝堂造成的損失,以及我朝陛下代甯國侯發給各家的撫恤。”
“還有,甯國侯搶劫保定匠城,劫掠大匠師一十九人、大馬士革名匠三十餘人,這些陛下可都給甯國侯記着呢。”
趙維整個人是懵的,“這也行?”
忽必烈瞪眼,“怎麽不行!?朕不忍殺你,任你出城。你倒好,不知感恩,還燒我的房子,殺我的人,搶我的匠人,這筆賬是不是要算一算?”
趙維:“我還了啊!”
“我放了真金兩次,還救了他一次。還不夠?”
忽必烈,“你還他,沒還朕!”
趙維,“诶诶诶,這你就不講理了吧?”
忽必烈,“少廢話!就說你還不還吧?還是想賴賬?”
趙維無語了,“行行行,還你!這能有幾個大仔?”
忽必烈,“朕不要錢!”
趙維瞪眼,急了,“那你要什麽?你不會想拿這點小事兒上談判桌吧?這能換什麽大好處?”
忽必烈一笑,“朕也沒想換大好處啊!你隻要給朕解一個惑,這筆賬就算消了。怎麽樣?”
趙維一怔,“什麽惑?”
隻看忽必烈長出一口氣,“朕一直想不通,你是怎麽在朕的眼皮底下搞小動作的?”
緊盯趙維,“回望你出大都之後的種種,朕一直以爲對你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可最後才發現,知道的很多,不是沒用,就是錯的,而且很多關鍵性的信息往往錯漏。”
“就比如,朕知道你入川,也知道你和阿難答有接觸,但卻不知道,你居然打通了從四川到安南的陸路通道!”
“這使得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小看了你在四川的作爲,甚至輕敵,導緻四川失控。”
“再比如,你新崖山的情報,這裏有金銀,卻沒說有銅!隻說有殷人。卻沒說有上千萬的殷人!”
“這同樣導緻了朕的錯誤判斷,在扶桑用兵、布局的失敗!”
“你告訴朕,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維
趙維直勾勾的看着忽必烈,“就,就這點事兒?”
忽必烈皺眉,“怎地?你不肯說?”
“嗨!!”趙維一拍大腿,“這有什麽不能說的?黛西娅啊!”
“你以爲黛西娅是睡在我身邊的大元細作?可你想不到吧?戴西娅在大都的時候就被我拿下了!”
“什麽!?”忽必烈和阿丹幾乎異口同聲。
主仆對視一眼,皆是不可思議。
阿丹惶恐,“我,我們的情報,确實是戴西娅傳回來的,難怪.”
忽必烈也是恨恨,“隻是一個女人!?”
趙維攤手,“可不就一個女人嗎?她隻挑我讓她說的東西說,老爺子你要是隻憑她的情報來判斷局勢,自然不準。”
”好吧!”忽必烈苦笑一聲,深深的看了一眼阿丹,卻是沒當着趙維的面說什麽。
“那你把這個女人交給朕,朕要将之碎屍萬段!”
趙維一聽,“不可能!那是我兒子他娘。”
忽必烈,“你倒是個情種!”
趙維,“情種算不上,可既然是我的女人,便辜負不得,您說是吧?”
忽必烈點點頭,“罷了。”
突然轉換話題,“和談之事倒是不急,等幾天再說。”
“卻是聽真金說,你有一個試驗區,很是了得。能否讓朕一觀?”
忽必烈轉的太快,趙維一時沒反應過來。
想了想,“可以!真金都看了,自不怕您看。”
忽必烈挑眉,“那朕能帶幾個人嗎?”
這回趙維沒答應,“老爺子,咱們關系是不錯,可你也别當我是傻子行嗎?”
“那裏面不怕您看,卻怕懂行的看。你帶幾個搞技術的大工匠進去轉一圈兒,那我不虧大了?”
“不行!隻許您看,别人不行!”
忽必烈有些遺憾,“那朕隻帶阿丹總可以了吧?”
隻帶一個太監總沒問題了吧?你不能連個随從都不讓帶吧?
對此,趙維也沒理由拒絕,“好吧,您老想什麽時候去?”
忽必烈,“明天便可。”
“行!”趙維應下,“我明早來接您。”
說完,告退而走。
等趙維走了,忽必烈老目之中精光一閃,冷厲的看向阿丹,“你那過目不忘的本事還在吧?”
阿丹一笑,“久在陛下身邊受寵,卻是倦怠了。”
“不過,定不讓陛下失望。”
忽必烈點頭一笑,“那就好。”
心說,那小兔崽子,終究是疏忽了。
也不想想,一個色目人,能在忽必烈身邊幾十年,真以爲阿丹隻會逢迎谄媚?
真是那樣兒,那阿丹最多也隻是一個貼身太監,怎麽會掌管忽必烈的情報網?
隻有忽必烈知道,阿丹從小就異于常人。他可以隻看一眼,便将上朝百官的神情,動作,一次朝會說過什麽話,什麽時候說的,甚至哪個人站在哪,穿什麽朝服,大擺上有幾個褶子都印在腦子裏。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