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疊山建議張弘範代替伯顔坐鎮中軍,尤其還是當着伯顔的面說出,确實有點.有點太得罪人了。
且不說伯顔與張弘範蒙漢之别,單是副帥主掌中軍,要置主帥于何地?
況且,張弘範和伯顔曾經是從屬關系,張弘範可以說是伯顔的老部下了。如今本末倒置,豈不是讓伯顔顔面盡失?
但是,話已經說出來了,伯顔此時不好表态,忽必烈又不能草率駁回,隻得順着謝疊山的話頭,往下聊。
“先生安出此計?”
隻見謝疊山沉吟片刻,“微臣知道,讓張将軍代替丞相主攻,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可是.可是張将軍确實比丞相更爲适合。”
忽必烈:“說說看!”
“其因有三:
其一,攻打東瀛重于海戰,隻要大破東瀛水軍,其四島不過是囊中之物。
而論海戰之能,張将軍主持水軍多年,顯然比丞相更爲精熟。
其二,張将軍于高麗整軍兩年餘,又于兩年前與東瀛交過手。對東瀛也好,我軍也罷,都更爲熟悉。
且微臣聽說,東瀛于對馬之東、九洲大島之上,廣築高牆,以抵禦大元。
而我軍勞師遠征,必是苦戰。這等局面,更需要一位了解雙方底細的将領坐鎮中軍。
其三,臣以爲,中軍正面強攻固然是重中之重,可是二十萬奇兵繞襲本洲也不容小觑。
且本洲島上無高牆之阻,我軍必能輕易登陸。
到時,水戰如何反而不重要,丞相陸戰所向無敵之能亦能得到施展,更爲适合。
此三點,皆爲物盡其用之策,也是不得以而爲之。
畢竟,古語雲,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萬一有什麽差池,三攻東瀛而未克,那再圖取之可就難了。
還望陛下三思。”
“.”
忽必烈深深地看了謝疊山好久,終是長出一口濁氣。
“呼”把目光對向伯顔,嘴上沒說,卻是詢問伯顔的意見。
其實,疊山先生說的不是什麽高深戰策,也一點沒錯。由張弘範主強攻,伯顔奇襲,确實是最好的策略。
但是,現實中不是紙上談兵,除了戰局因素,忽必烈不得不考慮朝堂的穩定。
沒把張弘範放在主攻,正是考慮到伯顔的面子,以及蒙古貴族的利益。
沒辦法,國家是一個複雜的體系,或者說機械,不可能每一個細節都做到完美。忽必烈隻能折中而取,找到最平衡的手段。
但是,謝疊山這番話等于是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疊山先生有一句話抓到了忽必烈的脈門。
那就是,三攻而不克,必是士氣大損,再想克之真的不容易了。
那樣的後果,是忽必烈承受不起的。
靜靜地看着伯顔,等于是把皮球踢到了伯顔腳下。
意思是,卿怎麽看?能不能委屈委屈?
這讓伯顔怎麽辦?架在那下不來了。
臉色連變,最後做出爲國不惜已身的堅毅神情,猛然跪拜。
“臣以爲,疊山先生所言甚妙,臣願爲輔,甘心輔佐鎮國将軍一舉克敵!”
忽必烈自然大喜,急忙走下龍座,親手将伯顔攙扶而起。
“好!好!好啊!!我大元有此丞相!”又看向疊山先生,“還有先生這樣的直臣良谏,何愁天下不定!?”
最後,君慈臣孝,圓滿收場。
隻是,伯顔神情複雜地偷瞄了一眼謝疊山,直到辭别皇駕,伯顔其實還在糾結之中,眼神也是陰晴不定。
伯顔是在想,這個事兒,到底要不要怪罪謝疊山?
一直到出了宮門,伯顔才有計較。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該表的态還是要表的。
遂闆起臉色,正要說幾句狠話,卻不想,謝疊山先有了動作。
隻見他向伯顔深施一禮,“微臣在此,且先恭喜丞相了。”
“你!!!!”
伯顔猛的瞪圓眼珠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謝疊山。你了半天,卻是一名話都沒說出來。
二人就這麽僵着,過了半晌,伯顔終是氣勢一弱,苦聲一歎:
“先生果然不凡,伯顔佩服!此行,還需先生多多幫持,伯顔與殿上之請一并謝過了!”
說完,伯顔竟長揖漢禮及地,向謝疊山上了個大禮。又作出一個請的手勢,意思是,先生先走!
這他娘的簡直就是神反轉。
那到底爲什麽呢?
其實啊,這就是一個王二麻子想娶李家小娘,兩人郎情妾意且父母皆準,唯獨媒婆和看熱鬧的吃瓜大媽說不行的故事。
忽必烈是想讓更有經驗的張弘範主中軍,但是礙于媒婆和吃瓜大媽,隻能作罷。
這個媒婆和吃瓜大媽,自然就是蒙古貴族。
因爲自大元立國之始到現在,從來沒有漢将或者異族将領淩駕于蒙古人之上,統領一軍的先例。
涉及到蒙古本族利益,沒人願意開這個頭。
而單論此次攻倭,伯顔其實從内心來說,他是願意讓張弘範來主中軍,他出奇兵的。
原因很簡單,坐鎮中軍聽起來好聽,其實就是個特麽的費力不讨好的苦力。
頂着九洲島的沿海高牆,船上不了岸,炮架不出去,拿人命強攻。
況且,就算戰事順利,攻破倭國的沿海防禦,伯顔也落不着什麽好處啊!
倭國的大多人口,重要城池,包括可劫掠的财富,那都在京都所在的本洲島上。
九洲島說好聽點那是倭國的門戶,說不好聽點,那特麽就是倭國的雁門關。除了死人,毛都沒有。
更重要的是,就算中軍攻下九洲,最後的功勞,有奇兵繞海攻下京都大嗎?
相比之下,哪有奇兵一路舒服?
繞到倭國東海岸,沒有高牆,沒有防禦,上岸就是富庶的本島。順利的話,可直達鐮倉和都京城下。
這兩條路讓伯顔去選,你說他會選哪條?你當伯顔傻啊?
可是沒辦法,他還真就得傻一次,因爲這事兒不光是他自己的事兒,還是蒙古人的臉面,不能讓漢将壓在頭上。
況且,朝堂上,漢人臣子怕觸碰蒙古人的禁忌而不敢直柬,蒙古臣子更是好處又不落在自己手裏,當然慫恿伯顔主攻。
忽必烈又考慮的太多,隻能不破這個例。
唯獨謝疊山,初到大都,毫無忌諱,也隻有他敢說這種話。
剛剛在殿上,伯顔和忽必烈不過就是就坡下驢,既然謝疊山不怕背這個鍋,那就這麽辦了,皆大歡喜呗?
而伯顔那番陰晴不定,則是演出來的。
忽必烈明知他是演,但也不說破,更不生氣,因爲不是演給他這個皇帝的,而是演給蒙古貴族的。
“你們看見了哈,我是不情願的,你們怪就怪謝疊山不開眼。”
出宮的時候,伯顔的矛盾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如何來應對疊山先生,是繼續演下去,裝作氣憤之狀,還是遵從本心,好好謝謝這個老直男。
直到謝疊山意味深長的說出那句,“先恭喜丞相了!”伯顔才明白,這老頭兒是真有本事,什麽都知道,自己和皇帝的那點心思都在人家的眼皮底下。
那麽繼續演下去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不如大大方方的謝過先生,日後二人還要一同讨伐倭國,一同共事。
且有這麽個大才能的人在身邊,若真心幫助,此攻倭國也會順利很多。
————————
宮門一拜,加上殿上所議,自然不會不引人注意。
事實上,正如忽必烈和伯顔所料,此事雖說有謝疊山頂鍋,但也不會那麽消停。
期間,蒙古貴族怎麽反對,怎麽鬧的,無需多表。
單說趙孟禧,這貨可是卯足了勁要看趙維笑話的。
結果,怎麽就特麽的和伯顔相處的這麽明白?
那可是伯顔啊!朝堂上比阿合馬更有權勢的蒙古本族。怎麽還弄出一副就差拜師謝疊山的架勢了呢?
“奶奶的!那個王八羔子是菩薩親生不成,怎麽這樣的事情也能讓他趕上?”
上首,一位老神哉哉的文臣皺眉瞪了趙孟禧一眼,正是翰林承旨留夢炎。
“說你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卻是讓老夫說多少遍,不要去管那個混蛋纨绔,老夫的首敵乃是謝枋得。
此次謝枋得借趙維保了王應麟一命,王應麟不會不知。待其回朝,若二人聯手,大元漢臣之中,将無人可敵。
若是再把文天祥從牢中撈出來,那朝堂之上,還有老夫立錐之地嗎!?”
趙孟禧一聽,趕緊谄媚上言。
“亞父放心.,不就是一個謝枋得嗎?你等着,孩兒近來在趙維手上吃虧,概因他手底下有個高手相随,咱占不到便宜。
以後卻是不同,孩兒已花重金從峨眉山請了一批好把式入京,到時.”
趙孟禧眼神一陰,“什麽他媽的甯國侯府!?老子一夜将之抹平,讓他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留夢炎一聽,登時心生不喜。
這渾人卻是想不出什麽好主意,都是些下三濫的玩意。
不過,轉念一想,這不正是他認了趙孟禧這個幹兒子的用處嗎?
很多陰暗之事,他留夢炎是什麽身份,沒法出手,卻是趙孟禧可以代勞。
這幾年,趙孟禧也着實替他辦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唯一要防着的,就是别把禍引到自己身上來。
擡頭看了一眼趙孟禧,“你的那些龌龊事,莫要帶到爲父府上來!卻是收斂些,别被人摸了把柄。”
“放心吧!”趙孟禧一臉的不在乎,“一個元帝戲寵般的人物,死了就死了,還真有人給他哭喪不成?”
留夢炎一聽,火氣又上來了:“混賬東西!老夫說的是謝疊山,你還與甯國侯叫什麽勁!”
“哦哦。”趙孟禧一縮脖子,“爹說的對.孩兒記下便是。”
可是轉臉就忘了,“媽了個巴子,想想就氣,他到底使的什麽手段,能讓伯顔如此服帖?”
留夢炎肺都快炸了,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怒嚎道:“要老夫說多少次,是謝枋得!謝枋得!!再提趙維,就給老夫滾出去!!”
“是是是。”趙孟禧咧嘴,“可是,不對啊?謝枋得不就是個酸書生嗎?他怎麽也突然有這麽大本事了呢?”
留夢炎一甩窄袖,“鬼知道那老匹夫怎就突然變厲害了。”
好吧,留夢炎真的不太明白,這麽微妙的局勢,謝疊山到底是怎麽洞察的。
其實,疊山先生還确實沒這個本事,當然也别指望趙維能想的這麽周全。
但是,一個心細如發的謝疊山,再加上一個至賤至惡毫無底限的趙維,二人雙劍合璧,那可就要另說了。
而且,這個殿上異議,把各方都圈攏其中的計策,是爺倆在屋裏憋在好幾天才憋出來的高招兒。
萬無一失,确是精妙。
不但可以把最大的威脅張弘範支到九洲島那邊去,和趙維八杆子也打不着。而且又能赢得伯顔的好感,不至于夾在中間腹背受敵。
————————
元倭大戰,于九月中拉開序幕。
如殿上所議,張弘範依舊是副帥之職,卻已經統領中軍四十萬。其中不乏元朝精銳蒙古軍和探赤馬軍。
之前說過,蒙古軍和探赤馬乃是元朝軍制中的一二類精兵,還從未在一個漢人最高統帥之下進行作戰,張弘範算是創下先河。
對此,張弘範自是重視,盡心竭力。
不出半月,已經自高麗出兵,并且首戰告捷,占領了攻襲倭國的橋頭堡——對馬島。
對馬島位于高麗與倭國海域的中心,是攻倭的重要補給和中繼之地。
再向前便是對馬海,也就是後世的對馬海峽,與緊鄰九洲島的壹妓島隔海相望。
本來張弘範在拿下對馬之後,對壹岐島尚有忌憚。那裏是倭國的第一道防線,若能取之,便有了進軍九洲島的陸地基礎。
可是,根據日奸,還有探卒的回報,壹岐島上沒有防禦。
倭國顯然是放棄了壹岐島,在九洲沿岸築起了土壘高牆。
這使得張弘範一刻不想停留,大軍起錨,進駐壹岐。
如此,一條連接高麗、對馬島和壹岐島的軍争補給線也宣告完成,穩固了元軍的大後方。
就在張弘範站上壹岐島的同時,伯顔的二十萬奇兵也從高麗出發,過海進入對馬海域。
沒有繼續向前進壹岐島,而是于倭國外海繞了一個大圈,悄悄潛入東瀛東海岸。
此時,已經進到十一月。
趙維站在船頭,手握從日奸手中得到的東瀛海圖,看着隻需要兩天路程便可抵達的“鐮倉”二字。
即使身爲漢人,也不得不長他人志氣,心中感歎:元初軍事能力,簡直無敵!
從忽必烈下旨攻倭,到兵臨鐮倉城下,隻用了短短兩個月的時間。
這樣的軍事動員,戰略執行力,讓趙維倍感壓力。
說實話,大宋現在有炮,有新船,但是,真特麽的能打過這樣的蒙古軍嗎?
要知道,趙維學的越多,就越明白,戰争永遠都不是比誰的裝備更好,尤其是古代戰争。精氣神和兵源素質,乃至主将的因素,都能左右成敗。
在這些方面,大宋遠遠不及元朝。
或者說,這個對手值得尊敬!
“殿下,在想什麽?”疊山先生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趙維回頭,見左右無人,直言道:“我在想,刀劍再鋒利,也比不上這浩浩之師的一口必勝之氣啊!咱們大宋敗的不冤枉。”
“是啊!”謝疊山一歎。
“可是,有時候明知是如此,也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啊!這就是漢家精魂吧!元人的好終究是元人的,而非漢魂。它再好,也不可長存,否則中原數千年的精氣神就散了!”
“這倒是!”趙維也是認可,“但咱們也要反思一二,光有兵器之利是不行的,重中之重還在人心!”
“呵呵。”這話把謝疊山說樂了。
嫌棄地瞪了一眼趙維,“既然刀兵之利不重要,那殿下給璐王去信,讓他在倭國外海候命,等的是什麽?不還是看重了倭國的刀劍工匠的嗎?”
“呃。”趙維一窘,國際雙标立馬上線。
“這個嘛,能搶一點還是要搶一點的,總不能都便宜了伯顔吧?”
。
又是二合一章節了呀,懶得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