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柔和的嗓音,以及這大片如夢中曾見過的花海,齊無惑知道是故人,他看着那邊的女子,視線掃過了在她身旁,同樣身穿绫羅的蘇月兒,後者如見了鬼一般地盯着那邊的道人,心底的波濤洶湧從臉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齊無惑想了想,微一拱手,回答道:“原來是瓊玉郡主。”
郡主……
是客氣而生疏的稱呼。
李瓊玉眼底的光似乎稍微斂了斂,臉上浮現出了溫和而華貴的神色,道:
“難得見到道長來此,舍弟的課業,一直以來,有勞道長了。”
“還請上來一叙吧。”
蘇月兒在李瓊玉的身側,看着那邊的花海散開,容貌長開來,身量也變高了的道人,隐隐約約還能看到三四年前,在那個山下的小村落裏面,居住在村子邊陲地方的男孩模樣,隻是此刻他的氣質卻是和當時倔強的男孩截然不同了。
不知道這幾年來,他經曆了什麽?
方才卻真的吓死她。
瓊玉郡主身子不是很好,素來很少外出,今日卻在秦王離開之後,說秋日正好賞花,又說皇宮之中有大片的花田,若是再過一段時間,就會過了賞花的時節,便來這裏賞花,還帶了一張琴來。
撫琴許久,卻又見那道人來。
這才喚住了。
如果不是蘇月兒知道瓊玉郡主是早早過來的話。
她幾乎以爲,這是郡主專門來這裏,要見到這個道人。
方才那一聲笑和呼喚,似乎尋常,可又似乎帶着一絲絲往日不同的味道。
蘇月兒用力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甩出腦海去。
不不不!
不可能!
這可是瓊玉郡主,是溫文爾雅,慈悲和善,卻又在大事之上有決斷的帝國第一才女,也是盛傳的人間美人,一舉一動,代表着皇族,怎麽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一定是近日裏坊間的話本看得太多了。
才有如此的心思。
真真的胡思亂想!
那道人走上來,微微一禮,打了招呼,李瓊玉看着眼前的道人,笑了笑,溫和道:“真是巧啊。”
“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貧道也不曾想過,會在這裏見到郡主。”
李瓊玉眸子溫和,道:
“道長請坐,這裏還有些秋日點心和茶,靜坐片刻,賞景便是。”
齊無惑坐在椅子上,看着外面的花海,總覺得這花海和那時黃粱一夢當中所見類似,寒暄了一會兒,都是說些并不着邊界的事情,說些風花雪月,李瓊玉道:“我和道長談一談威鳳的事情……月兒……”
蘇月兒在京城當中已經好幾年,又有父親的言傳身教,當即知道了這些事情不是自己該聽的,知道的太多的話,恐怕會有殺身之禍,當即起身尋了個去再來沏一壺茶的理由,腳步匆匆離開了。
蘇月兒離開,這裏便隻剩下了兩人。
眼前的女子手指環繞着杯盞,正色道:“所以,今日威武王召威鳳入内,又有道長你在,如果我想的不錯的話,他應該是打算要出征了吧?”
“呵……不必這樣看我,我在皇宮之中,能夠見到的東西,自然比你想象的更多,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窺一斑而見全豹,這樣的道理,我自然也是懂得的;威武王離京的話,征讨四方,後方必是需要人鎮守着,慢慢地化去諸仇恨怨氣。”
“他應該會選擇威鳳吧。”
“他不希望當年父輩們的事情,再度在我們這一代身上重演。”
“經曆了當年的事情,我們這一代人裏面,沒有哪個是勝者……”
“但是,我卻有些不信任威鳳。”
李瓊玉看着遠處的花海,輕聲道:“我擔心他會選擇登上皇帝位,我還在他身邊的時候,或許還能提醒他,還可以提點他,但是我不可能永遠陪着他,而他也不會永遠是一個聽姐姐話的孩子。”
“坐着的位置太高的話,周圍的人難免皆會阿谀奉承,也會越來越自我,越來越專斷獨行,越來越容不得旁人對他指手畫腳。”
“我擔心,擔心哪怕是血親,也會有反目成仇的那一天。”
“也擔心他會成爲年少時候最厭惡的那種【人皇】。”
李瓊玉将自己的擔憂告知于了這個道人,卻沒有說出自己其他的想法或者懇求,因爲她知道眼前這個道人同樣關心于人間,知道他明了這些事情之後,自然而然會做出抉擇,她微微笑了笑,道:
“隻是些許的擔憂,人間這麽長,未來是什麽樣子的,誰也不知道。”
“讓伱聽了我這麽多的抱怨,倒是有些對不住,來……”
李瓊玉爲道人倒了一杯茶,齊無惑道:“多謝郡主。”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大而柔和的眸子倒影着他,夢中除此相遇的時候,他也是這個年紀,隻是夢中他英氣逼人,帶着人間書生的銳氣和書卷氣,此刻卻是沉穩清朗;旋即坦然笑道:
“你我之間,又無外人,何必如此生分?”
“我知道你剛剛是因爲月兒在,擔心說的過于親近,對我不利。”
齊無惑頓了頓,無奈笑道:“瓊玉姑娘倒是和當年一樣聰明。”
李瓊玉搖了搖頭,神色端莊,語氣卻是帶着些打趣和揶揄,道:“還是太生分了,你在夢中那一世臨死前,可是我陪着你的,怎麽,臨到這個時候了,一世相交的好友,卻連名字都不肯稱呼嗎?無惑夫子?”
确實是相交一世的朋友。
道人失笑,他捧着茶,自然而然道:“瓊玉說的倒是對。”
“這還差不多些。”
李瓊玉微笑了下,仍是雍容從容,轉過頭去看着這滿園的花海,賞花賞景,齊無惑告辭,李瓊玉起身相送,溫和道:“此處花海别無他人,我按照夢中的風景修築的,倒是沒有想到,還有機會和你一起賞花談天。”
他們從兩側花海當中穿過,随意談論些尋常的東西,道人臂彎搭着拂塵,神色清淡,郡主仍舊嗓音溫和,落落大方,相送數百米後,李瓊玉止住了腳步,笑着約定他日再見,目送那道人遠去。
一直到那個道人遠去了,這才徐徐呼出一口氣,轉過身來。
腳步稍稍輕快,她想了想,踩在了方才道人走過的道路上,微微垂眸,噙着一絲絲微笑往回走,水文青絲履輕輕踩在石闆上,右手垂下來,手指輕輕拂過花瓣,白皙修長,卻又似乎撫琴一般,似乎是小人兒一般在花瓣上面輕快地跳躍着。
李瓊玉坐回花海當中的亭台,端着茶,深深吸了口氣,神色逐漸變得從容如常。
蘇月兒坐在花海遠處,雙手托腮看着展露出了一絲絲少女姿态的郡主。
同樣爲女兒身,她看出了郡主流露出了一絲絲異常,不知道怎麽的,歎了口氣,心中輕聲道:“明明就差一點……他就是我的未婚夫了。”
明明就差一點……
若是當時……
也不知怎麽的,心中突兀浮現出一絲絲氣悶和懊悔,憋氣難受得厲害。
………………
齊無惑帶着皇宮當中的點心和花回到了守藏室的時候,卻是見到了有額外的客人,看到了青衫文士嘴角含笑,卻是一副随時可能大打出手的模樣,老青牛回來了,卻是老老實實地縮在了一旁,燃燈歎息。
齊無惑道:“這是……怎麽了?”
他的視線掃過了青衫文士,旋即察覺到了屋子裏面的氣息變化,提了點心推開門走進去,看到了娲皇娘娘的化身,以及雙目眼眶微有泛紅的玄都大法師,而除去了這兩位,另外那一個人,倒是讓齊無惑稍感覺訝異,可是仔細想想,卻又似乎理所當然。
道人緩聲道:
“玉皇,張霄玉。”
……………………
張霄玉的突然來訪沒有讓齊無惑有什麽意外。
作爲盟友,在之前的大紛争之後,他若是不來找齊無惑,反倒是有問題了,張霄玉爲娲皇帶了許許多多的禮物,态度也極好,相當溫和,語氣帶着歉意,毫無疑問是受到了前身的影響,對于娲皇的好感度直接拉滿,甚至于拉爆。
隻是他面對伏羲真身的時候,卻似乎拼盡全力,才勉勉強強按捺着自己直接撬動昊天根基,抽出昊天劍,把伏羲當場刨個坑埋掉的沖動,和娲皇娘娘寒暄了一段時間之後,玉皇張霄玉起身,齊無惑也自然而然地站起來。
娲皇娘娘看向他們。
少年道人道:“娘娘,霄玉事情繁忙,恐怕需要回到天庭了,我去送送他。”
張霄玉呆滞:“啊?”
我忙?我今天處理了事情才下來的啊!
不是,我好不容易偷偷溜達下來一趟,我還沒吃飯啊?!
你拿了這麽多點心,你分我……
娲皇娘娘訝異,道:“這樣着急就要走嗎?”
張霄玉:“不,我……”
年輕道人的手按在了少年玉皇肩膀上,都:“霄玉,很忙的,對吧?”
張霄玉:“…………”
他嘴角抽了抽。
我,我……
我忍!
他的嘴角一點一點揚起,露出微笑,道:“是的,娘娘,我很忙。”
“所以之後再來看你。”
娲皇娘娘看着齊無惑,歎了口氣,沒有說什麽,隻是溫和點了點頭。
她好像什麽都知道了,卻也不曾去阻攔。
齊無惑和張霄玉走出守藏室,慢慢走在人間的街道上,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之後,張霄玉道:“抱歉。”
道人道:“抱歉什麽?”
身穿便服的玉皇道:“自然是之前的事情啊;伏羲羲皇對于人間界,應該有很重的分量,但是對于我來說,誅殺伏羲是第一等的事情,站在天界的立場上和六界的立場上,伏羲做什麽事情不重要,沒有伏羲才是最重要的。”
“他曾經造下太多的殺孽了,這是一個曾經對六界蒼生造成巨大創傷的神,這樣的存在,就算是他說自己已經悔改,我們也不能夠相信;就像是人間一個屠殺數百人的殺人魔,突然有一天說自己悔改,自此一心向善,你會信嗎?”
“不會的。”
“不但不會,更不會讓他出現在人群附近,是嗎?”
“我們對伏羲,也是這樣。”
張霄玉和齊無惑走過人間,他們化作遁光掠過此地,來到了人間外面的一座小山上,張霄玉袖袍拂過,于是山上出現了一座亭台,下面還有石桌,石桌上有一局棋,張霄玉道:“羲皇是最大的麻煩,卻不是唯一的麻煩。”
“而今人間氣運逐漸壯大,羲皇争取三百年時間,但是這三百年之間,外界諸神也不會停手,他們自然也會有他們的準備,打算在三百年之後,羲皇離開後就對人間下手,我會盡全力遏制住他們。”
齊無惑不甚客氣道:“你能全部遏制嗎?”
玉皇緘默,歎了口氣,眉眼都垂耷下來,道:
“不要挖苦我啊無惑。”
“我畢竟不是昊天,現在每日翻閱這些卷宗都覺得煩悶得要死,我能夠遏制極耷的一部分,可以制衡住司法,但是南極長生大帝卻不同,另外,勾陳大帝雖然自封愚天外天,但是他也是曾經的四禦之一,這千萬年來流傳下來的部曲和諸神,心中肯定還是念叨着他的,沒有數千年時間,無法扭轉過來。”
“換言之,這其實不是你我的問題,而是自古以來,這五個劫紀一劫一劫繁衍下來的問題,是諸仙神之間利益關系的盤根錯節,欲要三百年内斬出一個豁口,可是極難。”
他一根一根手指掰着,數着,頭都大了。
齊無惑想着内部分裂的人間,想着百廢待興的氣運,同樣頭疼。
玉皇趴在欄杆上,道:“不過,我來找你,就是因爲,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隻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齊無惑雙臂環着,靠着紅色的柱子,道:
“我卻也恰好有一個想法,或許可以破局。”
“就算是沒有辦法破局,也是有一個緩沖,隻是不知道,你是否願意相助。”
張霄玉和齊無惑對視一眼。
“你什麽法子?”
“嗯?我這一脈不爲天下先,不如你先說。”
“吾乃玉皇。”
“你在我面前哭過。”
“那,那是吾之意志尚未穩定,尚且因爲諸多過去殘留情緒幹擾,算不得數!”
“你在我面前哭過!”
“我,我可以和伏羲打!”
“你在我面前哭過,而且哭得很慘。”
少年道人雙臂環抱,睥睨這個位高權重,真打起來也很厲害的朋友,張霄玉嘴角抽了抽,覺得自己心髒中箭,他覺得自己這輩子不會有比起這一句話更大的黑曆史和要害了,于是歎了口氣,道:“這樣,各退一步,我們兩個都寫下自己的計策。”
“看誰的更厲害些!”
“若是我等一樣的話,你便留下我在這裏吃個飯菜。”
兩人對視一眼,皆取了一枚玉簡,背過身去,在上面寫上了自己的計策。
簡單淩厲,而後轉過身來,将手中的玉簡扔過去。
玉皇看到了少年道人玉簡上的文字。
淩厲無比,鋒芒畢露。
少年玉皇的嘴角微微勾起。
而齊無惑看着張霄玉的玉簡。
有些繃不住。
卻見到這玉簡之上寫着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
【吾也一樣】!
吾也一樣?!
在外面表現得從容不迫的少年道人,面對着這個自己看上去年歲相仿,卻也一同醉酒,一同盟約,一同‘戲弄’天樞院諸神的玉皇,倒是不必表現得清淡,當即反手一抓,翻天印扣住玉皇的腦門,嘴角抽了抽:
“道友,請問這【吾也一樣】,是個什麽解法?”
你耍我?!
少年玉皇笑起來,道:“道友且仔細看。”
“嘶……别扯我頭發!”
齊無惑垂眸看去,法眼睜開,卻見四個字緩緩亮起流光,聚合在了一起,化作了兩個文字,淩厲堂皇,于是兩個人的玉簡放在一起,上面皆是有玄奇文字,一模一樣,濃郁無比,似乎蘊含有無邊的劫煞——
【封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