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淡薄而空透,落在身上的時候,隻能夠給人淡淡的溫暖,人間京城的皇宮之中,有穿着赤色袍服的官員,低着頭,在這台階上快步地上下來去,腳步雖然快,卻沉重莫名。
自佛道那一場近乎于有些虎頭蛇尾的論法結束,已經過去了足足數日。
那巨大的金色佛像的出現始末,都是數十萬人親眼所見;既見到了這佛像的出現是多麽地恢弘浩大,也見證了這佛之破碎的一幕是多麽突兀,事實上哪怕是這官員,在這之前,對于佛都是有些敬畏的,什麽諸多因果,神通廣大,輪回千百代。
既在紅塵之中打滾,爬到了這個位置上,又有誰不希望自己的未來仍舊還有此榮華富貴?
昨日卻見證了佛之碎裂,心中某些東西也似乎碎裂開來,一時間倒是空洞洞的。
背後的宮殿又傳來了悲怆嚎哭之聲,将這陷入空洞情緒之中的官員驚醒。
在嚎哭之後,便是大聲的吾無錯,吾無錯,你隻是皇子,沒有資格審判我,但是旋即就是甲士大步前行時候,甲胄甲葉碰撞發出的清脆肅殺聲音,是刀劍出鞘,斬過血肉的聲音,一陣慘叫,旋即便是死寂。
走出來的官員身子顫抖了下,他緩緩回頭,見到了鮮血順着大殿磚塊的縫隙緩緩流淌出來,粘稠無比,背後生出寒意。
又一個……
他心中想着。
正三品的官員啊,禦賜銀青光祿大夫,也被斬了。
一時間甚至于有種兔死狐悲的悲涼之感,心下怅然無比——
佛道之劫似乎結束。
卻如同如泰山一般巨大的山脈,轟然砸落在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砸落下來的那一瞬間固然已經是聲勢浩大喧嚣地讓人覺得驚怖,但是這山脈落下,旋即爆發出的無盡浪濤,對于這水面之下的一切魚兒來說,才是最爲緻命巨大的。
自佛道相争之後,那位佛的法相破碎,諸菩薩皆退去,暫在人間神武朝最大的寺廟之中停留,那裏有着前代人皇和之後被廢的文殇公兩位定力支撐,又以過去大寺的數百年積累,是爲跑馬之地,燈火燃燒,最爲鼎盛時候,有十數萬僧衆。
最高級别的僧衆,每日飲食供給令人瞠目結舌,而哪怕是最底層的僧人,也不需要耕種,自有周圍百姓來供養他們,諸菩薩金剛在此,每日裏面誦經說法,金色佛光化作了巨大的屏障,沖天蔽日一般。
而李翟卻沒有管這等事。
他入朝之後,第一時間将前代的皇帝李晖軟禁了,有大學士趕上門去,怒斥其不尊道德,竟然倒行逆施,必有慘烈的報應,李翟派人前去勸說這位,當今天下文士文宗大魁首的老者離開,後者卻更爲不平,憤怒至極,怒罵此等言行是爲亂民亂國之舉。
那時候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幾乎都盛贊于這位老文宗有铮铮風骨。
天下文宗魁首,爲李翟一刀斬首。
于是原本躍躍欲試的文人瞬間噤若寒蟬。
李翟這個被稱之爲亂臣賊子,作爲子,闖了父親的儀軌;作爲弟,逼宮哥哥以皇族身份斬殺文官之首的【當代第一賊】,就這樣提了天下文脈大宗師之首的頭顱,堂堂正正走到了皇宮之中。
而後,三百頭牛拉來了無數的卷宗,開始了被後世稱之爲【血洗】的一段曆史事件。
後世有人認爲,李翟這位天下第一名将,正是因爲這一段時間的血腥殺戮,而徹底斷送了自己登上皇位的機會,明明坐擁着天下的磅礴大勢,最終卻讓一個旁支支脈的弟弟坐在了那個位置上,這對于李翟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遺憾,但是對于九州天下來說,卻似是無上的榮光。
是一個光輝燦爛的時代開始。
也有人認爲,李翟從來就不是一個會成爲皇帝的人,他像是一頭磨砺着爪牙的野獸,自年少開始就征戰四方,這樣的人是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的,他的目光永遠是更爲遙遠的地方,如同遊獵的狼群。
他隻是乘着大勢來到了這裏,而後以邊關要塞磨砺的刀鋒将整個帝國腐爛的地方以一種直接了當的方式盡數斬出去了。
以陣痛完成了最快的蛻變,最終一切的敵意和惡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完成了自己的宿命之後,就會離開,前往奔赴下一個戰場。
之後那個無邊輝煌的時代,也有李翟的功勞。
而在這個時代,這位已經背負了背叛父親,逼宮兄長諸多惡名的威武王,大刀闊斧地開始了自己對于弊病的沖鋒,将吞了土地的世家盡數重創,而後将土地分給了百姓,又極端徹底地廢除了人頭稅,改爲按照土地面積收稅的方式,攤丁入畝。
這直接侵犯了宗族和世家的利益。
但是在那來此之前,掃蕩諸國,一月之内一十三戰,每戰必勝的兵鋒之下。
世家大族亦已成爲了綿羊。
李翟已經是大軍閥。
隻是其行暴戾,雖然是爲了大刀闊斧地改革,卻也是影響了許多百姓,百姓有誇贊的,也有罵聲一片的,但是他不在乎,隻是堅定地完成自己該要走完的命運,而在同時,秦王開始默默接濟那些受到影響的無辜官員,爲百姓争取利益。
如同陰陽流轉,人道氣運也在這個過程當中完成了玄妙的轉化。
雪花飄飛而下,又年長了一歲的秦王李威鳳伸出手掌,聽着屬下的禀報,微微點了點頭,他看着摘星樓,似乎也在看着鋒芒畢露的威武王,對旁邊的蘇聖元歎了口氣,道:
“天下執政有三,王者,霸者,強者,王道之政化之,霸者之道威之,強國之道脅之,各有所長。”
“而今之世,幾番大變,需要的不是王道的教化,而是霸道的鎮壓。”
“但是,似兄長這樣的霸道,卻實在是過分了,雖然解決了許多的麻煩,但是這樣的話,是注定無法得到皇位的……”
蘇聖元道:“所以殿下在此刻開始收服人心,是爲了……”
李威鳳道:
“夫子往日也曾教導過我,要以百姓爲重,我這樣做,一方面是爲了百姓,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另外一方面,若當真天下有變,如我所想象的那樣的話,或許也是更進一步的機會。”
蘇聖元怔住。
這個在中州偏遠山下教導學子數年的讀書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寒梅樹下的秦王李威風。
一時間有些恍惚,有些陌生,秦王右手背負身後,左手在前,捏着一枚梅花,五官已經逐漸長開來,眉宇飛揚的少年意氣已經開始消散了。
自古總是大事最能磨砺人。
李威鳳身上的稚氣也已近乎于散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燃燒着野望的沉穩,秦王低聲地道:“……那個位置,誰又不想要呢?”
如同一道雷霆轟然砸落。
蘇聖元身子猛然顫了下,怔怔仰視,少年秦王仰着臉,就在冬日涼薄的陽光之下,看不清楚五官,他似乎在這個少年秦王的身上,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那眼底燃燒的野望如同火焰,似是前代人皇,似乎是被軟禁的李晖。
在這一句話之後,曆朝曆代那名爲皇帝的怪物,他們仿佛在李威鳳的體内複活了。
“嗯?蘇先生,怎麽了?”
李威鳳似乎察覺到了蘇聖元的視線,轉過身來笑着詢問,蘇聖元收斂了自己的目光,道:“殿下爲國爲民,安撫百姓,能夠使得百姓得利,自然是大大的好事了。”
“隻是不知道,殿下口中的夫子卻是誰,能夠說出這樣的話?”
秦王微笑:“他啊……确實是已經說來話長了。”
“還是先生的故人呢。”
…………………………
量劫雖大,對于很多人來說,卻也已經無關緊要了,在遠離人間朝堂清洗漩渦中心,以及佛道争端的人間,人們逐漸恢複到了原本的生活節奏當中去,還有田地要耕作,還有書要讀。
唯有人們口中閑談諸事并街頭巷尾,酒樓茶館當中的閑談證明之前的事情确确實實在這裏留下來了巨大的影響。
“卻說,那佛顯出無量真身,放大光明,色成琉璃,遍體無垢,有天花亂墜,地湧金蓮,無量廣,無量大,說佛法真經,欲要度化人間無數。”
“那劍仙呂純陽,本領高強,本不懼于他,卻不曾想那佛門早已經下毒手,劍仙中毒,一身實力十不存一,哀哉憐哉,可憐這塵世蒼生,便要被妖僧蠱惑……”
酒樓之中,說書先生手中握一驚堂木,将這一段故事翻來覆去去講述,周圍有孩童,也有年歲較大的,每到那說書學生講到了一處精彩的地方,便會爆發出一陣陣贊歎和歡呼。
在這酒樓的第三層高處,一名穿着紅衣,姿容秀美的少女斜倚着欄杆,看着這一幕幕,想到了數日前光景,一個道人從天而來,如同仙神一般地點破了佛光的那一幕,也不知道怎麽的,下意識想起來了兩年前在那山下鎮子裏的少年人。
他好像,也是成了一名道人吧。
會不會,正是那個前些時日從天而降的道人呢?
蘇月兒下意識想着,旋即似乎是着急否定自己的猜測一樣,用力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扔出了腦海。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的。
一個是山下聰慧的少年人,一個是乘青牛馭紫氣而來的人間真仙,二者的差距太過于巨大了,巨大到了荒謬的程度。
但是……
但是若當真是他呢?
這樣的念頭還是在腦海裏面翻卷着。
她突然莫名想到了兩年前,父親詢問自己,要不要選擇和那少年道人成親的事情,不知爲何,明明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這一幕此刻卻是無比清晰,那一日被踩的發黑了的雪地,穿着樸素布衣站在門口,脊背挺着筆直的少年,曆曆在目……
若是那時候自己答應了。
事情會不會不同?
若是真的自己答應了,見到了那青牛和紫氣的時候,心中又是怎麽樣的一番情緒呢?
本來秀美的少女貝齒輕輕咬了下嘴唇,神色上不由透露些複雜遺憾之感,而她恍恍惚惚,卻聽到了杯盞輕輕碰觸桌子的脆聲。
她看到了眼前清冷美麗,一雙墨色眸子大而幽深的女子飲着冷酒,認真聽這故事。
下面的說書先生鋪墊許久,終于是講述到了那道人自天而來的一幕,于是清冷女子微微笑了笑,贊歎一聲,道:“好。”聲音清冷,如同玉珠落入玉盤之中,泠然入耳,見到她這樣一杯一杯飲酒,蘇月兒臉上有些擔憂之色,道:
“郡主,您不能再喝了。”
這一段時間,這位秦王的姐姐,神武朝瓊玉郡主總是會來民間,或者在酒館,或者在茶樓,聽這些說書人口中的道人淩空而來的故事,似乎聽不膩一般。
蘇月兒擔憂,常常随行,隻是此刻勸說,這位郡主隻是笑着搖了搖頭,白皙如玉手指拈一杯盞,眸子微斂,聽着說書道人所言,那意氣風發,從容不迫的道人,俄而微微笑着,輕聲:“諸天氣蕩蕩,我道日昌隆。”
“果然啊,你不适合白頭白發,問我可得長生否。”
“還是這般意氣風發,最适合你。”
她微微飲酒,背後窗下紅塵來去,一名年輕道人踱步走遠了,手中一卷畫卷,似乎察覺到這裏的故人,微微笑着點了點頭,蘇月兒驚鴻一瞥,身軀微僵,可再欲要看的時候,那年輕道人卻已混入紅塵之中,再看不見,唯這酒樓之中,說書人的故事不曾斷絕。
紅塵如夢,歲月如梭。
齊無惑手中的畫卷正是《山河圖》。
在之前李翟囚禁了李晖之後,這娲皇娘娘贈予的寶物忽而泛起了極爲強烈的輝光,上面的每一筆每一劃都似乎是泛起了流光,似乎要進行一次蛻變,齊無惑期待着此寶的蛻變,期待着這寶物蛻變之後,會不會和娲皇娘娘有了更深層次的聯系。
但是這幾日間,此寶的變化就始終卡在了九成上,始終不曾再繼續進行下一步。
“或許,要等人間這一段時間的亂事都去了,《山河圖》的蛻變才可能完成吧。”
“娲皇之山河,後世之社稷。”
“不知道會化作什麽模樣。”
齊無惑打算之後一段時間,再去見見自己的故人,他的境界高,修爲卻是應劫而成的,該要在這人間慢慢夯實基礎,該要一層一層化去劫難,這一身修爲才是真正紮實的,齊無惑踱步人間,體悟這塵世紅塵,回到了守藏室。
隻是守藏室之中,卻又還有一位客人。
老青牛在招待着一名道人,這道人長身玉立,腰間佩戴着酒壺,一手提着劍,劍眉星目,自有一股潇灑從容之姿态,正是先前幾乎要以一己之力鬥敗了那一十六位菩薩的呂純陽。
齊無惑入内和師兄見禮,呂純陽看着眼前十七歲的道人,後者五官更爲長開來。
五官潇灑,氣質溫潤。
加上經曆的諸多事情,看上去似已可稱呼爲年輕道人。
先前見面的時候,呂純陽仍舊還潇灑恣意,覺得眼前師弟不如自己,而這一次見面,對方已經是真君根基,若是乘着這浩浩蕩蕩的大勢而來,是已經可以和佛陀争鋒,将其化身斬殺的實力,呂純陽心中似乎有什麽終于放下來了。
一陣寒暄,呂純陽飲酒一壺,呵出一口酒氣,笑道:“我是來道别的。”
“道别?師兄要去何處?”
這潇灑恣意的純陽祖師按着劍,溫和道:“我本就是真君之境,隻看不破一難關,這才墜了下來,淪落千年,仍舊是地仙之境,自始至終,看不破,悟不通,而今終于放下來了。”
他看着眼前的年輕道人,灑脫道:“勘破八難。”
“我要飛升了。”
(本章完)